第47章

十日后, 顾府好些个家丁抬着许多财物,一路浩浩****地抬进了甄家小院。

这一日,甄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亲朋邻里挤满了甄家的小院子。

比之红药纳征的那日, 更热闹上十倍。

二十几抬的东西, 摆得小院子里都没处下脚。

一个管事婆子在一旁高声唱着长长的礼单。

第一抬, 白银五百两。

第二抬, 吉祥如意金稞子十对。

第三抬,金如意一柄。

第四抬, 杜鹃花样金钗一对。

……

第十二抬,杭绸十六匹。

第十三抬,苏缎十八匹。

……

整整二十四抬,都是值钱的物件,一旦缺银钱使了,直接拿去当铺就可以换银子的那种。

有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一个邻居对着梁氏咋舌道:“我的老天爷哟, 宁家闺女出嫁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东西哇。这么多东西,躺着吃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说, 你们家这闺女可是真生着了。”

以前因甄二家只生养了这一个女儿, 没有儿子, 有不少人暗地里都笑话过他家的, 现在舆论完全反过来了。

红药是甄家的干女儿,这样的场合她就没有不到的,这时候红药一脸喜气洋洋地插进话来:“这才哪到哪!等着瞧吧, 月娘跟了七爷, 干爹干娘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大伯母汪氏也是一脸的喜色, 也不光她一个,甄家的许多亲朋都是如此, 甄家有女儿给主子做了妾,这个主子还是七爷,甄家的亲朋好友只有跟着沾光的。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管梁氏心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滋味,面上都得高高兴兴的。

甄家热闹了好半日,连红药这个干女儿都忙得没消停,忙忙活活地帮着梁氏招待客人,待客人吃过饭,又帮着把亲朋好友一一送走,甄家小院好容易才清净下来。

红药带了董家一个干粗活的婆子来,红药让这婆子去做些收拾碗筷、打扫庭院里燃放爆竹留下的红色纸屑之类的琐事,红药自己这才得了一点空,到西厢房里跟菱月说话。

红药挨着菱月在床头上坐下来,一脸高兴地道:“我都没想到府上能送来这么多东西,咱们毕竟是家生子,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可见府上这是有意要给你做足脸面,我真为你高兴。”

甄家发生的这些事,对甄家的影响是翻天覆地的,可是出了甄家这个门,很多人并不知晓。

红药生活在董家,就不知道这些。

在红药看来,菱月这是自己跟那个人断了,自己选择了嫁给七爷。

这当然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既明智,又正常。

在红药看来,菱月要是不这么选,才是傻了。

之前的事情,红药自然也不会再去提它,都过去了。

红药跟菱月说着贴心话:“咱们虽说是给人做小,却也不用怕它什么。一来咱们是老太太给的人,背后靠着老太太,天然就有一层护身符在身上,天大地大,府里老太太最大,只要咱们自己不做错事,谁也不好拿咱们怎么样。二来,七奶奶又不住府里,你上头没有主母压制,不用去伺候主母,只要服侍好七爷一个就行,平日里不知道多轻松了。你呀,只要把七爷的心拢在手里,早日生下儿子,你的地位就稳了。凭他以后再有什么变故,你也不怕了。”

菱月看着红药,唇畔牵起来。

她觉出了世事的荒诞。

想留下的人,留不住;想出去的人,又出不去。

老天爷似乎喜欢跟人开玩笑。

红药奇道:“你笑的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菱月慢慢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菱月说这话,并非敷衍。

她是真的觉得红药说的很对。

以她目前的处境,红药这些话,堪称金玉良言。

便是她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拢住七爷的心,早日生下儿子。

没有儿子的侍妾,就如同那无根之木、无水之萍,一旦遭到主人厌弃,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

看菱月明白,红药非常欣慰。

她对菱月信心满满,凭他七爷再尊贵再冷淡,他也一样是个男人,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在七爷的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红药相信,菱月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红药走后不久,梁氏进来西厢房找女儿,府上送来那么多财物,梁氏来找女儿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分派。

进来屋子,发现菱月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一个人安安静静翻书看的样子,恍惚间让梁氏有种错觉,好像外头这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似的。

梁氏一顿,才道:“府上送来五百两银子呢,我想问问你,这些银子你是想换成田地呢,还是想到时候直接带着银子进府。”

按着梁氏以前的设想,看家里有多少银子,尽量多给女儿置办一些田地傍身,以后嫁进婆家,也好让人高看一眼。

现在不一样了,五百两银子便是全换成田地,以顾府的富贵,也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

倒是女儿入府做了姨娘,以后只怕使银子的地方不会少了。

所以梁氏才会有此一问。

菱月诧异道:“这是纳妾之资,是府上送给爹娘的财物。又不是聘礼,有的人家还指着儿媳妇抬嫁妆的时候再给抬回去。没听说过给人做妾还要把纳妾之资再一并给带回去的。爹娘年纪大了,这些银子就算是女儿对爹娘的孝敬,爹娘尽管留下花销就是了。我反正是不会带回去的,娘不要跟我争这个了。”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反让梁氏觉得伤感。

梁氏先按下这个不提,又道:“还有那么多绫罗绸缎呢,你快出去选一选,回头多做几套春装,天马上暖和了,回头好换着穿。”

这个菱月倒不反对。

府上送来这么多绸子缎子,本意就是让她拿来做衣裳的。

眼看要进府了,是得做几套鲜亮的衣裳穿。

菱月跟着梁氏去了堂屋,梁氏把这些布料一匹匹地都摆出来,眼看就摆满了半个屋子。

菱月转了一圈,她有自己的审美,选出来一些自己喜欢的,又挑了一些用来搭配的料子。

她大致上跟梁氏说了一说,哪几块料子做上衫,哪几块料子做裙子,哪几块料子做比甲,哪几块料子做褙子,哪个跟哪个搭配,还有鞋面上的用料,就这么一说,就出来七八套衣裳、五六双鞋子。

梁氏见她如此,倒觉得高兴,这时候又听菱月道:“娘明日去请个好裁缝家来,到时候我告诉裁缝怎么做。”

梁氏神色一顿。

倒不是说心疼这份做工钱。

既然赶着要裁这么多衣衫,把其中大部分交给裁缝来做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下离着入府还有半个月呢,菱月自己动手做上两身也完全来得及,也不会劳累着。

可是听菱月的意思,她自己竟是一点不打算沾手的。

竟是要一股脑地全推给裁缝去做。

自家的姑娘自家知道,梁氏很清楚菱月绝不是个懒姑娘,要知道菱月以前的衣衫,也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那时候家中哪有这么多好料子,也就是老太太会不时赏下一块好料子来。

姑娘家给自己做新衣裳穿,哪一回不是高高兴兴的。

梁氏感受到了这其中的差别。

当晚,梁氏躺在**,睁着两只眼睛,也不说睡觉。

甄二催了她两句。

梁氏忽然以手掩面,流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想找上门去,我就一头碰死在老太太跟前,一了百了了。这样咱家月娘就不用给人做妾了。”

甄二说起这个事就烦,不由得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就是看在咱家丫头的份上,你能不能别瞎裹乱!”

梁氏哭了一阵,擦干眼泪,不说话了。

第二日,甄二下值回来,告诉梁氏:“今个儿上头给我升成管事了,以后手底下管着一帮人。不用再去门房了。”

这要是换了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梁氏得放鞭炮庆祝。

可是现在,梁氏反应相当冷淡,反而道:“什么管事不管事的,不稀罕那个。你不许去,就接着干你的门房就挺好的。”

“为什么不去?”甄二还没说话,倒先听到菱月的声音。

菱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边迈进屋子一边道:“这是主家给咱们的好处,人家愿意给,咱们只有接着的,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爹升了管事,这对咱家是大喜事,该庆祝才是。娘怎么倒说不去,好没道理。”

“宫大娘子本来就说要给爹升管事的,还好她说话算话,她要是说了不算,我回头倒要找她要个说法呢。”

菱月又看向梁氏:“她还说过要给娘安排一个体面差事……”

话还没说完,梁氏一口截住:“我不会去的,你不用劝我。”

菱月顿了顿,道:“娘不想去就算了,反正家里现在也不缺银子使。只是去街上叫卖点心也太辛苦了些,娘以后不要去了。要是喜欢做点心,就隔三差五做一些,咱们自家吃,也可以往亲友家中送一送。往外头卖就算了。我不想让娘那么辛苦。咱家里现在也没有必要。”

梁氏没说话。

菱月苦中作乐一般的,觉出一点这桩事带来的好处来。

如果他们甄家是正儿八经地发嫁女儿,梁氏就是省吃俭用,也一定会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

少不得梁氏自己就要辛苦些,也许还要叫卖上好多年的点心。

如今家里再也不缺银子使,梁氏可以少操劳许多年,从现在起尽可以享些清福了。

金银是有金银的好处,不承认是不成的。

第二日,宁姨娘托人给她送来了添妆。

她竟然也听说了。

打开漆木盒子,里头是一副样式精致的金镯子。

宁姨娘的首饰菱月都见过,并没有这样一副金镯子。

应该是她把原先的首饰当了,又去新买的。

这幅金镯子花样十分特殊,竟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卍字纹是一种宗教图文,有护身符的意味在。

菱月眼眶发热,因为宁姨娘是明白她的。

她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所以她送来卍字锦纹的金镯子,希望借此来庇佑她。

宁姨娘临走前对她那一句句的叮嘱还言犹在耳。

当时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倒好像可以自己做主似的。

现在想想也怪可笑的。

当天下午,樊老姨娘的添妆也送来了。

当晚一夜春雨,甄家院子一角的迎春花好像从这场春雨中吸足了养分,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嫩芽,又过两日,迎春花也开了。

物候轮转,这会子连薄袄也穿不住了,之前的节气已经彻底过去,人间换了天地。

又过得几日,府上派人送来了做好的嫁衣。

只有正室才能穿正红色的嫁衣,府上送来的这件嫁衣是胭脂色的,说来也很漂亮。

菱月看着这件嫁衣,忽然感觉到时间的迫近,再过几日,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从此踏进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是府上的场景,周围的丫鬟们都纷纷回家了,菱月觉得自己也该回家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她是侍妾,丫鬟们是有家可以回的,然而侍妾没有。

菱月正在心慌的时候,忽然她被人死死抓住了。

那人十分凶恶,抓住了她就不撒手。

菱月非常害怕,可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忽然她灵光一闪,知道这个抓着她的人是谁了。

是了,这个人是七奶奶。

七奶奶不喜欢她,要狠狠地整治她。

这人的脸原先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被一层烟雾笼罩着,这会子显露了出来,竟然是二奶奶的脸。

二奶奶那张脸十足的凶恶,她狠狠地抓住她不放,她还大声地喊起人来,让人狠狠地打她。

菱月惊慌之余,竟然挣脱了二奶奶的桎梏,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她要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会保护她的。

跑着跑着忽然菱月又想起来,老太太已经把她送人了,把她送给了七爷,老太太不会管她了,她得去找七爷。

于是菱月又跑起来,她跑着想追上七爷,想抓住七爷一片衣角,可是七爷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忽然七爷回头望过来一眼,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这双凤眼里满是冷漠,他漠不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又事不关己地接着往前走了……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菱月整个人都在惊惧中急促地喘息着。

额头上全是冷汗。

梁氏听到动静,她上身披着衣裳,举着一支蜡烛忙忙地进了屋子,嘴里喊着:“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菱月抬起脸来,她急切地朝着光亮的地方递出一只胳膊,想让梁氏抓住她,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娘,我怕。”

梁氏急忙把蜡烛搁在一旁,她上前抓住菱月的手,往床头上一坐,把女儿揽在自己怀里,就跟菱月小时候一样,梁氏哄道:“不怕不怕,娘在这里呢。”

菱月身上微微颤抖,在梁氏一下一下的安抚下,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像小时候一样被娘亲搂在怀里,菱月闭上双眼,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出嫁的前一晚,菱月过来父母所居的东厢房,她来跟父母告别。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一个月还能出来一日和家人团聚,这回入了府,她身份变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甄二难掩伤感:“丫头啊,爹要是做得到,也想把你嫁给许大夫,你知道吗?”

许大夫。

菱月已经有日子没想到过这个人了。

现实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让她没有心力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菱月眼中有泪:“爹,不要说了,女儿都明白。”

梁氏也流下泪来:“月娘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得好好地过日子,你知道吗?”

菱月含泪点头。

“娘的话,女儿都记住了。女儿明日一去,从此自当谨守本分,好好服侍七爷。过去的事情,女儿不会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女儿会好好过的。爹娘无需为女儿担心。”

菱月在父母跟前跪下来。

“女儿不孝,父母年纪渐长,女儿却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惟愿父母好好保重自身,以后女儿在里面,知道父母身体康健,也可安心了。”

说罢,菱月含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谢过父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