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菱月把这样咸甜口的点心用食盒装了, 出来暖阁,又穿上自己半旧的大衣裳,撑了伞, 提上食盒就往竹喧堂去了。
天上的雪花下得絮絮的, 不时钻进伞底下来, 扑在人的眼睫上、唇瓣上。
地上很快覆上了一层洁白。
竹喧堂处在顾府的偏远之处, 那一处种了一片竹林, 环境十分清幽,虽不在竹喧堂的院子里, 竹喧堂却因此得名。
当年老太爷去金陵的时候带上了一两个年轻受宠的,其他人都留下了。这些年过去,老姨娘们年纪逐渐上去,一个个的都离世了,竹喧堂里渐渐就剩下樊老姨娘一个,虽然比不得顾府别处那样富贵体面, 倒也落得一个清闲自在。
从荣怡堂到竹喧堂,菱月撑着伞在雪花飞舞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 好一会子, 终于到了地方。
竹喧堂因只剩下樊老姨娘一个主子, 如今人丁也寥落。
樊老姨娘按例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人, 另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
主仆加起来一共四个人。
竹喧堂原本不算大的一个院子,因人丁寥落,倒也显得空旷了。
外面下着雪, 院子里没有人。
樊老姨娘的屋子, 菱月自然知道。
她朝着西厢房走去, 屋檐前两级台阶,一层台阶一层白, 菱月走到台阶上,用台阶蹭了蹭鞋子上沾到的雪粒子,待走到屋檐下,收了伞,又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
掀开棉帘子,菱月进来屋子,屋子里的人这才发现院子里来人了。
樊老姨娘穿得暖暖和和的,看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正和两个丫鬟围着一张圆桌坐着,看着两个丫鬟做针线。
大家挤在一个屋子里,能省些炭火。
至于那个粗使婆子,菱月是知道那个人的,平日没有旁的爱好,就爱睡个懒觉,这会子许是躲到哪个屋子里呼呼大睡去了。
樊老姨娘看见菱月就笑了:“外头正下大雪呢,你倒来了。”
一个叫青雁的丫鬟笑着让开位置,樊老姨娘拉着菱月在身边坐下来。
菱月问樊老姨娘身子骨可好一些了。
樊老姨娘一笑,凑近了菱月低声道:“老早就好了。我不过指着这个事躲个懒罢了。”
樊老姨娘素日里陪着老太太抹牌说笑的,旁人看着轻松,实际却是个耗费时间耗费精力的差事。
樊老姨娘年纪又大了。
樊老姨娘是不得不如此的,她无儿无女无宠的一个老姨娘,须得依靠老太太才能不受府里人的怠慢。
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懂,菱月抿唇一笑。
菱月又说起点心的事儿,这一路上拎过来早就冷透了,菱月让樊老姨娘隔着水热一热再吃,樊老姨娘都答应着。
又说了几句别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樊老姨娘见菱月似乎没有别的话好说,却又磨蹭着没有走的意思,樊老姨娘品了品,明白了。
樊老姨娘对旁边两个丫鬟道:“我有话要跟菱丫头讲,你们两个到别的屋子待一会子去,不叫你们不用过来。”
想了想又道:“你们俩记得另生一个火盆取暖,可别傻乎乎地干冻着。”
两个丫头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了手里的针线,结伴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樊老姨娘和菱月两个人。
樊老姨娘这才问菱月:“菱丫头,你这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樊老姨娘的一句话,让菱月心里头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翻上来,菱月慢慢红了眼眶:“姨娘,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起来菱月也是樊老姨娘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樊老姨娘什么时候见菱月这样过。
樊老姨娘忙问出了什么事。
菱月哽咽道:“老太太想把我送去服侍七爷,七爷也同意了。这件事已经说好了,不日就要把我送去七爷的院子里……”
樊老姨娘问道:“菱丫头,莫非你不愿意?”
菱月抽了抽鼻子:“姨娘,这世上荣华富贵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爱的。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话的时候,菱月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樊老姨娘,好像生怕樊老姨娘不肯帮她。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樊老姨娘的,就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樊老姨娘没有辜负菱月的期望,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安抚性地握住菱月的,一开口,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菱丫头,我和你家是三辈子的交情了,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事情,但凡朝我张口,我还有个不帮忙的?尽管放心就是。我知道你这丫头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你既然能过来这趟,心里一定是有了章程了,是也不是?”
樊老姨娘这个姨娘一当就是大半辈子,大半辈子下来,尝遍给人做小的各种滋味。
七爷后院的姨娘,这个位置再是个香饽饽,外头人再争得跟个乌鸡眼似的,菱月不愿意,樊老姨娘反正是不会开口劝她的。
樊老姨娘答应帮忙,菱月心里的负担就卸下去一大半了,菱月破涕为笑,先谢过了樊老姨娘,这才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樊老姨娘听完就笑了:“好你个鬼丫头,亏得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拿着别人的银子,你办自己的事情,好么!”
菱月笑道:“那也得是她自己缺德事做多了,自己心里发虚。”
樊老姨娘又品了品,笑道:“这个法子是真不错,一来容易成事,二来万一哪个地方出了岔子,事情败露了,咱们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
菱月摇着樊老姨娘的胳膊,不依道:“没有万一。”
樊老姨娘道:“我就这么一说。”
菱月嘟嘴不语。
樊老姨娘哄道:“好好好,没有万一,没有万一。”
菱月这才重新展颜。
樊老姨娘想了想,再次跟菱月确认:“菱丫头,你可确定想好了?这个事儿真要推了,可找补不回来。你可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要是换了是府上其他爷们,这话樊老姨娘问都不会问。
七爷到底是不一样的。
七爷是简在帝心的能臣,如今年纪轻轻的,已是身居高位,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他是下一任的家主,后院又干净,膝下又没有儿子。
若用功利的眼光去看,如今摆在菱月面前的,确实是一份难得的好前程。过了这个村,以后再没有这个店的。
菱月抓着樊老姨娘的手,眼圈又有点泛红了:“姨娘,我非常确定,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只求姨娘帮我。”
她已经和许大夫约好了这一生,怎么可以食言呢。
她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又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去服侍别的男人?
这是不可能的。
便是退一步讲,便是她根本不认识许大夫。
菱月也是绝不肯去做什么姨娘的。
菱月是在这个大宅院里长大的人,院子里的姨娘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瞧得清清楚楚的。
白天伺候女主子,晚上伺候男主子。
女主子但凡看不顺眼就可以教训打骂,男主子也是一样。
有人管姨娘叫半个主子,菱月实在不能苟同,谁家的主子能过这样的日子。
所谓的半个主子,也许连普通的丫鬟仆妇还不如。
就比如菱月自己,只要不做姨娘,她将来就可以被放出去,未来充满希望。
姨娘们的人生却是一眼望到头的,她们是一辈子的奴才。
年轻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带到男主人面前,渴望凭借一点姿色获取男主人的宠爱。
就像一群被饲养得乖顺的狸奴。
可是背过身去,她们彼此之间却会打斗会撕扯会流血。
就为了争夺那一点宠爱。
不怪她们,这点宠爱对她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这是她们得以立身的根本。
她们像是给关在罐子里的蛐蛐,找不到出口,只有互相争斗。
可是争到手的那一点宠爱转瞬也就没有了,且不论红颜未老恩先断,等到年龄上去,姿色衰减,就一定有被冷落、被遗忘、被抛弃的那一日。
这个大宅院里来来去去多少姨娘,里头也有不少曾经风光过、得意过、备受宠爱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的风景,时光过去,慢慢也就寂寥起来,到得最后离去的时候,哪个不是无声无息的。
这样的日子,菱月不想过。
这样的人生,菱月绝不肯要它。
用尽全力也要阻止。
菱月向樊老姨娘再三保证,今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日绝不言悔。
当着樊老姨娘的面说这样的话,菱月是有点伤心的,她也怕樊老姨娘会难过,可是她没办法。
就像她也想让老太太顺心,让老太太高高兴兴的,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欺骗老太太,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填进去。
菱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
傍晚时分,絮絮地下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停下来。
顾七下了值,踏着雪过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其他人都退出去。
菱月随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的时候,蔡妈妈道:“菱丫头,你去换个茶来。”
有客人来,茶水自然要换新的,蔡妈妈只是指明了让菱月来做。
菱月答应一句,一低头,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一时送了新茶盏进来,给七爷奉茶的时候,菱月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挪到了自己身上。
菱月一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顾七的目光落在菱月乌鸦鸦的头顶上,衬着满头的乌发,温润的白玉簪子很漂亮,也很显眼。
顾七微微一笑。
等人奉好茶,退出去了,顾七心情颇好地对老太太道:“孙儿多谢祖母成全。”
老太太一直笑眯眯的,这时候却道:“我可还没答应你。什么成全不成全的。”
顾七道:“那根玉簪难道不是祖母赏的?祖母的意思,孙儿自然知道。”
这就是老太太逗弄顾七的新法子了,老太太道:“我看着菱丫头戴着好看,就赏给她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
顾七微微一笑,也不跟老太太争这个。
他心里明白,老太太玉簪子都赏了,这就离真正松口不远了。
***
第二日一大早。
几个丫鬟正服侍老太太穿戴,忽听外间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瓷器破碎的声音。
几个丫鬟唬了一跳,一时手上动作都停了。
这大清早的,老太太一皱眉,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正说着,菱月怀里抱着一只波斯猫进来了,回道:“花瓶碎了一个,别的没什么。一眼没看见,白狸就把花瓶给扑着了。”
白狸是这只波斯猫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老太太叫它白狸。
兰草一听就道:“白狸没伤着吧?”
这只白狸可是很得老太太的宠爱的。
白狸乖乖地由菱月抱着,菱月一只手安抚性地顺着它的毛,道:“白狸没事,就是花瓶碎了。”
兰草又问:“哪个花瓶?”
菱月道:“就是那个柿子花瓶。”
兰草松了口气,道:“那不要紧。”
柿子花瓶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瓷花瓶,打碎了也不值什么,之所以把它摆在外间,只是图它一个“柿柿平安”的寓意罢了。
兰草这话刚说完,回头正对上老太太的脸色,就见老太太脸上眉头皱着,一脸的不虞,兰草一低头,闭上嘴不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