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天下午红药未来的婆婆董太太过来了一趟。
头天菱月的两个堂兄按照指示去了红药婆家量了屋子尺寸,红药婆家这才知道红药从顾府内院搬出来了,现在借助在旁人家里。
当时红药婆家便问明了地址。
董太太四十许人,身材微丰,面色红润,头上插着两支银钗,身上穿着绸缎衣裳,手上戴着分量十足的银镯子,看得出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伴着董太太过来的,是一个中年仆妇,这个仆妇手上提着陈记有名的八珍盒做上门礼,另还有一块绸缎料子。
梁氏觉得董太太知礼,很高兴地把红药从西厢房请了出来。
董太太这趟上门,主要是想看看这个即将过门的儿媳妇,这是明摆着的。
未来婆婆都上门了,红药也不扭捏,董太太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期间对红药是赞不绝口,一会儿夸红药模样标致,一会儿赞红药谈吐大方,不愧是大家子里出来的。
总之,董太太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临走之前,说好了三日后派人把聘礼抬过来。
梁氏待客热情,一直把董太太主仆二人送到了外头街口才回来。
现在有什么话可以关起门来说了。
梁氏满意道:“亲事都说定了,就剩下走礼了,其实董太太可以不来这一趟的,现在人家不光来了,还一知道就上门了,这说明人家心里头看重。看,这上门礼也体面。”
梁氏说着把董太太送来的绸缎料子托在手上摸了摸,对红药道:“这块料子我摸着不错,是块好料子。你回头收好了,到时候好带去你婆家。”
红药一听忙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是上门礼,怎么就成了给我的了?这料子一看就是送给婶子穿的,这花色正适合婶子穿,我们这个年龄的撑不起这个花色。快过年了,婶子正好做件衣裳穿。”
梁氏哪里肯,无奈拗不过红药。
红药把料子硬塞给梁氏,又把董太太带来的八珍盒拆了,给大家分点心吃。
倒不是说贪图她这点东西,只是自从红药跟着菱月家来了,梁氏跟着忙前忙后不说,顿顿都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哪一天家里也没少了肉吃。
现下梁氏看她会办事,倒也暗暗点头。
陈记的八珍盒,其实就是八样精致的糕点,用印有陈记名号的油纸扎裹整齐,用红绳系着。因陈记出名,时人拿陈记的八珍盒去送礼,是件体面事。
红药只吃了一块,便指了一事回房去了。
菱月有所察觉,过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屋去了。
红药一个人待在房里,既不说歇着,也没有忙着绣嫁妆,只是一个人呆坐在床头,出着神儿。
菱月伸手在红药眼前晃了晃,见红药回神,菱月挨着红药坐下来。
“姐姐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么?说出来听听,我给姐姐排解排解。”
红药不承认,闻言只是笑道:“我哪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别瞎说。”
菱月就见红药把手腕上的金镯子褪了下来,托在掌心里用袖口爱惜地擦了擦,道:“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些金首饰我以后也戴不着了,董太太身上戴的都是银的,我一个做儿媳妇的,总不好越过了婆母去,不像话。”
这题无解。
其实离了顾府,外头的平常人家哪有戴金首饰的。
能整整齐齐地戴上一套银的,就已经是很体面殷实的人家了。
董太太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可是这些对红药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落差。
不像菱月,红药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可都是真货。
红药又道:“回头你陪我去一趟当铺,反正也戴不着了,索性都当了,好换些银子出来,到时候托婶子帮我寻一寻,我寻思着,最好能买上几亩地傍身,到时候当作嫁妆一起带过去,看着也体面。”
说起来倒是个很实在的打算,偏偏让红药说出了无限惆怅的意味。
菱月有心说些开心的事情,好让红药高兴起来,她想了想道:“我瞧着董太太人不错,说话很和气,看着是个爽快的脾气,她对姐姐又满意。董太太今个儿能带着礼上门,说明对姐姐也看重。姐姐嫁过去以后,总不至于被她刁难,以后日子也好过。”
红药道:“有心没心,好过不好过的,还不全看老太太的面子。”
这倒是真的。
董家是一户家境殷实的体面人家,人家又是良民,之所以能放下身段求娶红药一个丫鬟,为的自然不是红药这个人,人家看重的是红药与顾府的关系,人家指望着通过红药这个儿媳妇与顾府拉上关系。
红药能嫁进董家,靠的是什么?说白了不就是老太太。
红药兴致不高,菱月一心想让红药高兴起来,就见菱月一拍巴掌,笑道:“这不更好了。有老太太撑腰,以后姐姐嫁过去只管横着走,很不必怕他们。倒是他们都得赶着来巴结姐姐。”
红药叹道:“有老太太的一日,自然有我的一日。只是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红药这才反应过来,她急忙连“呸”了三声,又拿手去够身下的木头床腿儿,在上头使劲地摸了摸。
这是规矩,但凡说错了话,就得赶紧这样做,做完之后,那些说错的话便不作数了。
做完这些,红药才道:“我该死了。竟然胡说起来。老太太自然会长命百岁的。”
菱月没有吱声。
红药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菱月也知道红药只是嘴上没留神儿,其实没有诅咒老太太的意思。
为了红药,菱月故作轻松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陈记的糕点我才吃了一块,我要出去吃糕点去,你去不去?”
红药摇摇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菱月这便出去了。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脚步就慢下来。
她心里很难受。
并非她有意矫情,她很清楚红药并非有意为之,再说了,虽说时人对此颇多忌讳,但菱月一向是不大信这个的。
她心里难受,是因为红药说的是实情。
老太太今年已是七十高龄,古稀之年。
人过七十古来稀,不是说说的。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近两年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
老太太,真的已经是个高龄的老人了。
想到那个慈爱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想到这些年在她跟前长大的点点滴滴,想到也许哪一天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菱月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菱月倚在粉墙上胡思乱想。
说错的话,可以摸摸木头就不算数,那人身上的年纪呢,也能摸摸木头就飞走一些吗?
一阵寒风袭来,从衣领袖口钻进去,把寒意带往四肢百骸,菱月打了个寒颤。
***
西厢房里,方桌上点着油灯,红药就着灯光在桌边纳着鞋底,她要给董太太做一双鞋子,尺寸是今个儿下午刚问董太太要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先探进来一个笑嘻嘻的脑袋。
红药一见来人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芳儿笑嘻嘻地反身关上门,挨着红药坐下来,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小包裹,道:“这里头是大家伙给姐姐的添妆,我给姐姐送过来。之前姐姐走得急,大家伙都没来得及准备。这不,知道我要过来,就都托给我了。”
说着芳儿就要解包裹,哪样东西是哪个姐妹送的,好给红药说清楚。
红药不大关心这个,她按住芳儿的手,笑道:“这有什么可急的,一会儿再说。这是陈记的点心,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桌子上摆着一碟子样式精致的糕点,是从董太太带来的八珍盒里捡出来的,红药把这碟子糕点挪到芳儿面前。
芳儿笑道:“可见我有口福。”说着捻起一块吃起来。
红药又拿起针线纳鞋底子,一边纳一边打探:“才从府上出来两天我就怪想的。正好你来了,快给我说说,这两日咱们府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芳儿原本正吃得高兴,忽然听见这句,吃点心的动作一停,芳儿把嘴里的这口咽下去,才叹气道:“别的动静倒没有,只有一个事儿,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菱月姐姐说。”
红药敏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和你菱月姐姐有关?什么事?”
芳儿叹气道:“你走了,大家都以为老太太会把她老人家的私库钥匙交给菱月姐姐保管。可是今个儿,老太太已经把私库钥匙交给兰草了。”
私库钥匙是最重要的,谁拿着老太太的私库钥匙,谁就是默认的首席大丫鬟。
这个事情不是儿戏,老太太既已给了兰草,只要兰草自个儿不犯错,老太太就不可能无缘无敌地给收回来。
换句话说,便是菱月重新回到老太太身边,也没戏唱了。
芳儿都为菱月屈得慌,她气鼓鼓地道:“都怪二奶奶弄鬼!要不是她,菱月姐姐现在还在老太太身边呢,现在早把老太太的私库钥匙拿到手了,哪还轮得到兰草!”
论资历,兰草和菱月两个人是差不多的。但是论信重,论宠爱,菱月可就甩兰草好几条街了。
这些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红药一走,大家都默认会由菱月来接替红药的位置。
谁成想二奶奶横插一杠,倒让兰草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芳儿越说越气,一时间连陈记的点心也吃不下去了。
红药心里却不由得一动。
红药鞋底子也不纳了,她盯着芳儿问道:“这两日老太太有没有念叨你菱月姐姐?”
芳儿道:“怎么没有,还说过了年就让菱月姐姐回去,一天念叨好几回呢。”
红药露出了笑容。
这足以说明菱月没有失宠于老太太,那么,老太太做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是另有原因的了。
红药重新纳起鞋底子,一边纳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老太太还在为七爷的事儿发愁呢?还没挑好人呢?”
芳儿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没想到红药都要嫁人了还对这个问题这么关心。
芳儿不好不答:“你们才离开两天,哪这么快呢。”
红药对芳儿的回答很满意。
这两天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将来的出路,她在京城无依无靠的,唯一能倚靠的唯有老太太,可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
想要长久地维护和顾府的关系,必须另设他法。
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就是把她的好姐妹菱月嫁给七爷。
她相信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定能拢住七爷的心,在七爷的后院里占据一席之地。
到时候她有这样的人脉在府中,将来便是老太太有个什么,也不怕了。
红药原本还担心横空杀出来一个二奶奶,再把这事儿给搅黄了,现在看来,老太太并没有改变初衷。
她原本就觉得老太太属意菱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越发觉得事实正是如此。
红药慢条斯理、心情很好地纳着鞋底子。
芳儿看着奇怪,不由问道:“你和菱月姐姐一向最要好的,怎么也不见你替她委屈?”
红药笑道:“你这个傻丫头,我问你,菱月和兰草两个人,老太太更疼哪一个?”
芳儿道:“这还用说。”
红药道:“你既然知道,那现在老太太把库房钥匙给了兰草,这说明了什么?”
芳儿还是不明白:“说明了什么?”
红药笑道:“你呀,小丫头一个,只知道盯着私库钥匙,焉知咱家老太太没有更好的要给你菱月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