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城顾府。

昨夜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好雪。

夕阳西下。

因着没有风,周围显得分外幽静。

菱月顺着素白的小道一路往前走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脚下积雪吱呀吱呀的响动。

等来到荣怡堂后头那一溜后罩房处,傍晚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尽了。

听到动静,房门“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房门外头用来挡风的大厚棉毡子就给一把掀开了。

屋里头的人一叠声地催促:“快快,快进屋,看冻成什么样了。”

菱月小心地抱着一个小坛子,一侧身进了屋里。

屋里生着炉子,相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自然是暖和得多了。

等把小坛子在柜子上安置好了,菱月忙跑去炉子边上烤火。

跺跺脚,许多雪沫子蹦下来,还有更多沾在鞋底上、鞋帮上。

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里的水已是烧滚了,吱噜吱噜地直往上顶炉盖。

菱月是顾府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红药同她一样,两个人同住一屋。

红药一把捞起风炉子,快手快脚地就灌了一大杯热茶。

菱月晓得这是给自个儿的,道了声劳,忙伸手去接。

原本一双素白的手,此刻已然冻得通红。

红药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她:

“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就是要给老太太表心意,这满院子的雪哪里采不得?就非得跑去采什么梅花雪?看这冻的!”

院子里的雪一抓一大把,随随便便就能塞满一坛子,而那腊梅上的雪岂是好采的?一朵腊梅才能落多点雪?别看就这么一小坛的雪,多少工夫得搭进去。

这冰天雪地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用普通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和用腊梅的香气浸润过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又怎能一样。

老太太爱茶,这一小坛腊梅雪就是菱月要孝敬给老太太的。

昨夜一场好雪,早起一瞧见,菱月就打定了主意要去采梅花雪的。

只是白天暖和的时候不好去,顾府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总有那好兴致的,要趁着这场好雪出来赏景的。

须得等到好日头收了,人散去了,菱月才好过去。

白日的梅林有属于白日的清丽。

傍晚的梅林有属于傍晚的幽雅和瑰丽,相比白日,又是另一番景致。

菱月这趟过去,一来孝敬了老太太,二来又好好地赏了一场美景,在她心目中,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相较之下,受一点冷就不值得说道了。

心里虽这般想,菱月却并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姐姐疼我。”

菱月对着红药一笑,那笑容甜甜的。

这会子菱月已经脱下了外穿的一件半旧的大毛衣裳,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绫袄,下面是一条浅红色的棉裙。

简单的衣着,勾勒出曲致的线条。

菱月此刻坐在火炉旁边的一个杌子上。

双手捧着热茶,那杯子在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茶是很热的,一时喝不得,拿来暖手正合适。

火炉里放了姜片,茶杯里有着姜茶的香气。

菱月低头嗅了嗅。

红药看得呆了呆。

她虽然沾顾府的光,识得几个字,论墨水其实肚子里并没有多少,只是觉着好看,好看得像一幅画。

明明对面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名贵首饰,论衣裳质料放在这富贵的顾府里也算不得什么,更遑论被她拿在手里的那大茶杯子,那么大那么粗一个,跟精致完全不搭边。

炉子是灰扑扑的,杌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都是下人使的寻常东西,没有半分富贵精致可言。

可就是这样的寒酸,对面的人却依然好看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茶烟淼淼。

大茶杯子在菱月两个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红药的目光移到那双手上。

十根手指都给冻得红彤彤的。

可是即便如此,那柔软的质感、美好的骨相,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哪怕眼下被冻红了,也只是更惹人怜惜罢了。

红药比菱月年长几岁。

当年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姑娘,她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当时她就觉得,在顾府这样的温柔富贵乡里,这样的美貌是不会给埋没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这样的认知也就越发深刻。

红药不由得就搬了杌子,在菱月身边坐下来。

明明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红药还是下意识地往房门处张望了一眼。

房门闭得紧紧的,连同外面的大厚棉毡子一起,把寒意都关在外面。

就听红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今天真不该出去这一趟,你走了之后,七爷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来着。”

七爷是老太太的孙辈。

这位爷能力出众,别看年纪轻轻的,还不足三十岁,实是位简在帝心的能臣。

一年半前被封为副使,奉皇命带队护送公主和亲远番,前不久回朝复命,皇帝十分满意,给顾府赐下许多赏赐,阖府上下与有荣焉,七爷本人更是连升两级,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官至三品,可谓前程远大。

七爷从小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祖孙关系亲厚。

这位七爷样样得意,唯有婚姻一事并不顺遂。

七爷虽然成亲多年,膝下却没有儿子,妻子方氏身子又不好,须得长年在外养病,偏这位爷和其他寻常爷们又不一样,于男女之道上素来淡漠,这种状况,让老太太如何放心得下。

七爷回来不久,就有风声传出来,说老太太要在众丫鬟里挑选一人,送去服侍七爷。

炉子的火光映红了红药的脸。

对红药这话,菱月并无多少反应。

她拿起火钩子拨了拨火,火势旺起来,发生“哔啵”的声响。

就着这响声,菱月一手托腮,安静地望向红药。

她注意到,红药的眉眼都重新描画过,嘴唇上的口脂很鲜艳,显然是新涂的。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辰,早上化的妆面都该是半残了的。

菱月心想,看来红药姐姐也动了心思。

菱月并没有冤枉了红药。

两个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而能在顾府的众多丫鬟里脱颖而出,坐上这个位置,红药的容貌自不会差了。

不和菱月比,单看红药,也是个漂亮人。

因着要在主子跟前听用,顾府的丫鬟们成亲的年龄要比外头晚上几年,饶是如此,只在顾府里头论,红药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

现在碰上这样一个机会,红药焉能不心热。

从容貌上论,从资历上论,从受老太太的赏识上论,红药都自认是有机会的。

不努力搏上一把都对不起自个儿。

不过,红药也承认,比起自己,菱月显然胜算更大。

她那么漂亮,老太太又素来宠爱她。

老太太最后会选谁,或者说,七爷会挑谁,这件事谁也说不准。

若最后是菱月雀屏中选,红药也是乐见其成。

两人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在这里,菱月若果真成了七爷的屋里人,对她只有数不清的好处。

不待菱月接话,红药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自己要懂得把握机会呀。若是能让那位看上,将来多少好处。”

红药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也不疑心菱月会有其他想法。

她和菱月都是顾府的家生子,所谓家生子,就是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都给顾府做奴才。

她们的祖辈是顾府的奴才,她们的爹娘是顾府的奴才,她们自己是顾府的奴才,将来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顾府的奴才。

这一切不是不能改变,只要能攀上主子,只要能给主子做妾。

姨娘是半个主子,按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都有两个丫头伺候着。

将来生下的孩子,更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在顾府这样的人家,真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父母亲人自然也跟着沾光,能得多少好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如此。

在顾府,给主子做妾,那是人人抢破头的好事。

更遑论是七爷那般人物。

更何况,七爷膝下无子,若是能抢先生下七爷的长子,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一步登了天了。

光是想一想,红药就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有这种想法的远不止红药一个。

说起来,自从这个消息传开,顾府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人心浮动的。

菱月没有驳红药的话。

她能理解红药。

她知道红药是一片好意。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人想过的日子不一样,再说下去,未免没意思。

“我可舍不得离开老太太。要我说,最好就是那位能娶了姐姐。到时候七爷就成了我姐夫。有姐夫和姐姐罩着我,我还不得在咱们府上横着走。姐姐说说,这样岂不是乐哉妙哉?”

菱月说着,抚掌而笑。

红药态度认真,本是要和菱月好好说说这事的,偏遇上这样一个不正经的。

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红药这话题还怎么进行得下去。

红药作势就要来撕菱月的嘴,菱月跳起来就跑,两个人你追我赶的,顿时闹做一团。

砰、砰、砰。

是打门的声音。

屋里两个人正闹呢,一开始还听得不真,等到认真去听,才听真了。

砰、砰、砰!

打门声越发得大了。

隔着厚棉毡子,是一声声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