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赎罪
冰室中寒气渗入骨髓, 沈若烟刚走石门进去没两步, 就有些哆嗦。
按理来说像他们这种修道之人并不怕严寒、酷暑。
再者屋外已经冰雪消融,几乎步入春日了。
冰室中的寒凉是经年不散的,因其特殊性,致使能让修道之人也会感受到其中温度。
并且在冰室中呆久了, 这种薄凉的寒气会渗入五脏六腑, 损害其修为。
但是也有能适应者,在此处长年闭关会精进修为, 就比如沈知节。
沈若烟并非会轻易退却的人,都走到这里了, 自然要进去看看。
冰室中的四壁都是冷寒的冰晶体,看上去是透明状的冰块墙壁, 没什么特别的, 却不知其竟会折损人的修为。
沈若烟走进去将四周的状况都看得清楚明白,却没有看见她父亲的身影。
修道之人向来五感比较起寻常之人更为灵敏, 她父亲这般修为高深,她如何都觉得, 应当她跟过来的那一刻, 他就应当有所察觉了。
现在却迟迟未曾现身。
沈若烟又放轻了脚步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
进入冰室以后,其中的一切东西都是冰凝结而成的, 与外面相比宛若两个世界。
她尚未完全辟谷, 还能尝人间百味,若是在此处呆上一年,怕是自己也不耐受。
只有沈知节那样的修为,才能够子啊此处呆上一年以上, 不吃不喝。
她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是冰面的。
所以每走一步都会格外小心, 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的, 此处若是摔倒了,可就不容易站起来了。
沈若烟抬头,看到眼前有一扇门,这门也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门内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沈若烟小心翼翼往那便挪动着。
她走到门边。
这冰门无法关上,只是有个门的形状。
便几乎能够看到门内的景象。
此处比起外面要黑上几分。
沈若烟竟看到冰床之上竟躺了个“人。”
她大概知晓,此处应当是她父亲平日里休息的地方。
只是为何这冰室中还有另一个“人。”
她分明能够用内力探查到这里面并无活人的气息。
沈若烟一顿。
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妖,或者是死人。
冰床在屋中最是阴暗之处,林鹭靠近了才知,那分明就是一具已经干枯的,裹着女人衣裳的尸骨。
而方才遮挡她视线的竟是旁边放着的一盏灯。
她缓缓将那熄灭的灯盏托在手中,灯盏周遭都是精致的云纹花样,灯芯却好似已经泯灭许久,里面都有几分落灰了。
这灯她曾在书中见过。
名唤长明灯,能聚人之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长明灯的灯芯越是明亮,则说明聚集起来的魂魄就越是完整,反之亦然。
可若是长明灯无法将那人的魂魄聚集起来,则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魂飞魄散,亦或者是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她再垂眸,这个视角下去刚好同冰**的尸体打了个照面。
沈若烟见着这衣裳的样式,如何她都觉得无比眼熟。
卒然间。
她瞳孔微微放大。
她母亲死后,那时她父亲还未曾闭关,她也还尚且年幼。
父亲一直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会隔段时间就将母亲的旧衣裳拿出来清洗后晾晒干净,为了防止其上落下灰尘。
就像她母亲还一直都在一样。
那时。
他们都是因为她父亲太爱她母亲了,伤心过度,才会如此。
林鹭看清那衣裳的花样,是她当初见过的,她母亲的衣裳。
那清丽舒爽的冰蓝色,其上点缀着荷花绣纹,曾是父亲告诉过她,母亲最是喜好的衣裳样式。
沈若烟的周身逐渐冰凉。
母亲死后,曾大办葬礼。
那么。
若是此处的白骨是她母亲,当初葬入棺中的究竟是何物?
她的父亲又为何要将母亲的白骨留在身边?
沈若烟脑中有许多个想法,但是每一个拿出来都异常恐怖。
就像是,她所见到的父亲跟她所知晓的完全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沈若烟的母亲在嫁给她父亲前,曾是人间的官家小姐。
若是按照人间的习俗,人死后是要入土为安的,
所以才有了那葬礼。
她的父亲独自一人在冰室中修炼了五年,难道就是日日夜夜同这白骨相伴?
沈若烟有些不信,她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两步。
任何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事情一旦被划开一个漏风的口子,再回过头来看,一切正常之处似乎都变得不正常了。
“噔…噔…噔…”
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沈若烟在此处还失魂落魄,几乎无法反应过来,更别说是躲藏了。
她心中乱极了,方才就是有人靠近,她也未曾感应到。
少年抓着她的小臂,她才回过神来。
南宫信朝她做了个“嘘”的动作,指着另一扇门,用唇语同沈若烟说。
“嘘,师姐,我们走这边。”
南宫信这几日早就感觉到了沈若烟不对劲,只是她什么都不愿同他说,好像不愿意他搅进来一样。
只可惜,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他会自己留心。
也就是今日,他跟着沈若烟进了冰室,看到她见到那具尸体竟失魂落魄,就连他从暗处出来,她都未曾察觉。
更没察觉到有人快来了。
他趁着沈若烟看尸体的空隙,找到了冰室中的另一扇能够出去的门,这才将沈若烟带了出去。
*
冰室中的小门出来是御云峰后山中比较僻静,几乎无人会来之处。
南宫信能感受到方才那进冰室的脚步声就是沈知节的。
只是他心中有些疑惑。
按照沈知节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他们二人进来了。
这冰室中定然是重要之物,若是知晓他们进来了,恐怕是不会放他们二人走了,
面前的沈若烟尚且还失魂落魄。
南宫信放轻声音,小心地唤着:“师姐…?”
沈若烟缓缓转眸,宛若机械般麻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暗淡无光。她开口说道。
“那里面的白骨…是我母亲。”
南宫信一顿。
他确实未曾想到。
南宫信来御云峰中后,也曾听闻一些传说。
比如,御云峰内专属通讯工具血鸢的由来是因为峰主沈知节爱妻如命…
再比如,天妒眷侣,诞下沈若烟后不到一年便病逝了。
沈知节在其妻病逝后终身未娶。
南宫信初听之时,只觉得不理解,他向来都只为独活,他这种幼日便吃不饱穿不暖,在进御云峰之前,尚且还要同野狗争食,又何来心思去顾及旁人呢。
到后来,见到冰室中的女尸骨后,他也会想若是有一日沈若烟先死了,他会想要沈若烟葬于地下吗?
不,他们修道之人并无下葬一说,死后灵体会消散随风。
所以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他会选择比沈若烟先死。
“师姐…”
他想出声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若真是,如今也能够理解沈知节的做法。
沈若烟虽说心中已有八成确信那是她母亲了,却还是想听沈知节亲口同她说。
她算得上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自小要走的路就被父亲和御云峰之中的众人安排好了。
沈若烟少女时便知晓她身上担着的担子,她以后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守护御云峰,惩奸除恶,维护人间正道。
她自小便深受父亲的影响。
可是从在慕容氏见到那份名单,再到进入阑珊处,后来又回御云峰,其中经历的一切。
好似在冥冥之中将她所信仰、所遵从的一切规矩和高高奉于神坛的信仰打碎,打得鲜血淋淋,再重新为她锻造与垒起另一套观念。
高奉神坛的东西被打碎就宛若将一个人的骨骼全部敲碎,进而在疼痛难忍和血淋淋中为其重新塑造出新的肉身。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她未曾知晓的方向发展。
就如同慕容姜雨心中所预料的一般,沈若烟常年在门派高筑的壁垒中生活,对于外界的告知过于顿感。
她既羡慕,却又深觉悲悯。
南宫信见她振作起来便说。
“我方才也见到一个徘徊在冰室附近的人影,那不像是沈…宗主。”
他原本想直呼沈知节名讳,却又收住了声。
沈若烟闻言问道:“师弟可看清楚是谁?”
南宫信摇头。
“未曾。我只知道那人法力高深,并且…他好似是故意将我同师姐引到此处的。”
那一定就是知晓冰室里面情况的人,整个御云峰放眼过去,能够知晓此处,并且极有可能进去过的,几乎数不出几个人。
但是此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又为何要让她知晓?
沈若烟骤然想起在儿时,祝如疏才来御云峰没几日。
那时沈若烟还觉得祝如疏是个不爱说话又浑身是伤的闷葫芦,她同祝如疏说话,他都很少搭理自己。
突然某一天,祝如疏同她一起在后山修炼,二人误入到了冰室附近,祝如疏突然抬手指着冰室,神色有几分冷漠地问她。
“师姐去过里面吗?”
沈若烟当初不理解祝如疏为何突然问她这个,现在突然想起来,是否祝如疏当初进去后就知晓了里面有一句女尸了呢?
沈若烟同南宫信说了这件事以后,南宫信眉头紧皱,确实极有可能是祝如疏将他们引导此处的。
可是将他们引到此处的理由是什么?
虽说南宫信对祝如疏有些忌惮,但是紧要关头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陪师姐一起去找祝师兄问问吧?”
沈若烟点头。
她刚迈出去一步,却被身后的师弟抓住了手腕。
他温声同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师姐身边的。”
沈若烟心中一动,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嗯。”
*
二人一同伴着月色敲开了祝如疏的房门。
祝如疏刚从林鹭房中回来不久。
此时夜色已深。
他刚将少女哄了睡着,才想回房中将衣裳上的血迹收拾一下。
有人敲门时,他还以为是林鹭找过来了。
谁知竟是沈若烟和南宫信。
他方才才沐浴更衣出来,开门时发梢都尚且湿润。
水顺着他的发梢,伴着入户的清冷月色,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少年微微启唇,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是微凉的笑意。
“有何事?”
沈若烟也不同他兜圈子,只问。
“祝师弟可知晓我父亲的冰室中藏有何物?”
祝如疏闻言,神色微变,他将笑敛了起来。
“沈师姐想说些什么?”
沈若烟见他如此神色,便知晓,他应当是知道的。
“今日黄昏,你在何处?”
祝如疏闻言却又笑了出来。
“师姐为何总问我一些奇怪的事,黄昏之时,我自然是在林师妹的房中,若是师姐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换身衣裳还需过去一次,若是夜里少了我,林师妹可睡不着。”
祝如疏在旁人面前提起林鹭之时,苍白消瘦的面容上近乎扭曲的爱意溢了出来。
这是下了逐客令。
沈若烟却还是不死心。
“你儿时曾问过我,可知晓我父亲在冰室中藏了什么,你可是忘记了?”
祝如疏神色却转而有几分冰冷,甚至是不耐。
“儿时戏言早就忘了,师姐若是来寻我只为了谈过往之事,那恕我不奉陪。”
南宫信听他如此同沈若烟说话,有几分恼了,险些冲出去要同祝如疏打一架,却被沈若烟拉住了。
“祝如疏,你怎么这般同师姐说话!”
祝如疏闻言只是抬起一双无神又惨淡的眼眸冷冷清清的,好似在看着他。
而后退入房中的黑暗处。
将门紧紧的关上了。
沈若烟心中竟有几分说不上的复杂。
至少从少年时期起,沈若烟从未在祝如疏这里吃过闭门羹。
好歹是从小一同长大,他在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手足之情的。
祝如疏这副模样显然就是知晓但是却不愿意提及。
*
祝如疏将门关上,听着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的半张面容隐匿子啊黑暗中,另外还有半张脸映衬着窗户外寂寥的月色。
眼眸无神淡薄。
他早就知晓了。
只是如今他不愿再出来说沈知节如何。
若是沈知节死了,谁来帮他把林鹭留住。
少年的眼眸微微眯起,像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所以他还不能死。
至少是暂时不能死。
谁都不能妨碍他。
*
沈若烟同南宫信先回了住处,若是祝如疏那里问不出答案,那么就只能试着直接去寻沈知节问清楚了。
谁知刚到院落门口,便见着有一人在那处候着了。
来的人是沈若烟未曾想到的。
牧如景倒是许久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了。
他往日中都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被旁人说作像孔雀开屏,深夜造访沈若烟这处,却只是披了一件苍翠的外裳。
沈若烟见他神色不好。
南宫信见到牧如景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他如何都觉得似乎同上一次在御云峰正厅处见到的牧如景,其风姿相较今日竟是判若两人。
“牧师叔,可是有急事?”
牧如景神色有几分犹豫,却开口道。
“进屋说。”
在沈若烟的屋内,三人坐在圆桌上,神色各异。
牧如景叹了口气道。
“你们今日可是去冰室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沈若烟问:“牧师叔是何意?”
牧如景看了沈若烟一眼,好似眼眸中藏着怜惜和愧疚。
“你父亲今日外出有事,才得钻了这个空子,自他出关后,便不允我在御云峰中随意走动,他是怕……”
“今日,那将你们二人引到冰室之中的人便是我。”
沈若烟有些惊讶,她心中在排除之时便将牧如景排除出去了。
原因无他,牧如景此人虽说看起来花枝招展,实则不爱过问门中之事,更不爱参与纷争,就连代管御云峰门内之事都是宛若跳蛙,踢一下,跳一下,不踢着就一概将门内之事视若无睹。
他又缘何会将他们二人引到那处去?
沈若烟紧蹙眉心:“那牧师叔为何要这样做?”
牧如景又复叹了口气。
“为的是向旁人赎罪。”
“想必烟儿已经看到那冰室之中…你母亲的尸骨了吧。”
他说及此处好似有几分不忍心。
沈若烟从冰室中出来还尚且有几分不确定,如今,牧如景一说,却又是十成的把握了。
她吐字艰难。
“知晓。”
“她是被你父亲所害,包括你们所去的阑珊处都是你父亲所为,我将此事埋进心中数年,夜夜都被梦魇所困,因你父亲的胁迫,此事……我也算是帮凶,现如今说出来,心中好受了许多。”
“你的父亲将你母亲害死,原是无意之举,但是他爱你母亲入骨,后来就像是疯魔了般想将你母亲复活。”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让你母亲的灵魂附身在旁人身上。只是,凡人的灵魂并不能够附身在凡人身上,凡人的灵魂也不能附身在妖身上,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知他不知从何处找到的办法,说情魔的身体能够接受凡人的灵魂。”
他说及此处,唇边几分苦涩微笑。
“只是情魔哪里好寻,因人之欲,情魔早已被屠戮干净,一株血脉都未曾留下。”
“他便想到了,将凡人自小开始用药物,将其养成情魔的办法,在阑珊处中进行着无情的用药造情魔的活动,因此…葬送了许多孩子的生命。”
“而祝如疏就是那个唯一的成功品。”
沈若烟虽说同祝如疏一起长大,却从来都不曾知晓祝如疏的身世,如今却从牧如景口中得知了。
“只是,他终究是个少年。”
“你父亲被无他法,世间又无法再创造第二个情魔,便想让你同他相恋后,诞下半血情魔,成为你母亲的容器。”
南宫信听此缓缓将十指蜷缩起来。
牧如景的神色有几分悲悯。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选上了你?”
沈若烟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她颤巍巍问着。
“为何……?”
“因为你从小就听他的话,他说…你最是好控制。”
沈若烟闻言顿在原地。
原来她自小的听话懂事,竟是为了沈知节的一句“好控制?”
沈若烟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却。
周身的骨骼被敲碎以后,重塑的过程鲜血淋漓,她停顿在原地,心中那颗长久以来由价值观包裹生长的树,被人掐着心脏连根拔起,近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
南宫信从她背后将她扶住,他安抚着她。
“师姐,别怕别怕…”
提起她母亲时,牧如景如深潭的眼眸中却多了几分生机,好似当真想起少时的憧憬。
“我少时曾慕恋过你的母亲,那时她还未曾嫁予你父亲,尚且还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却自小机灵,惹人喜欢,后来我也是为了她才留在御云峰的。”
“你是她的女儿,自小我看着你长大,自然也不希望旁人伤了你,若是还想知晓别的,再去找你父亲吧,你父亲明日清晨会在御云峰主殿,我知晓他最近都在躲着你,明日一定见得到的。”
“只是机会只有一次,看你如何去把握。”
沈若烟还在消化牧如景若说的话。
她抬眸,神色茫然却又有几分坚定。
“若是当真如牧师叔所言,纵然他是我父亲,我也…定然不会手软。”
牧如景闻言长叹一口气。
“因循果报,欠下的总是要归还。”
牧如景踩着月色来,又踏着清冷的月色离去。
南宫信从方才起便觉得牧如景的话中有几分不协调之处,只是他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
牧如景的房间从未有旁人进去过。
他年少之时倾慕孟青竹几乎是同辈中人尽皆知之事了。
他从来都不允许旁人进他的房中。
窗户外的月色洒在他房中的书桌上。
那桌面上正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画像,只能在月色中依稀能看出那是个女子的容貌。
他缓缓拾起手中的笔。
下笔轻轻描摹着还未着色的那部分。
月色之下,他的房中几乎挂满了女子的画像,仔细一看便知只同一个人的。
屋外清冷的风吹着画像摇曳,仿若画像中的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他立于其中好似对此毫不知晓。
只是下笔从容,神色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