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西风一怔,旋即笑道:“掌院大人误会本宫的意思了,本宫不是要听故事,你自管替本宫寻找人选,本宫是有大用的。只是现下却不能告诉你,他日你知道了原委,若还认为是本宫轻视翰林学子们,尽管打上明漪殿,本宫绝不阻拦,如何?”
掌院听西风这样说,也有点懵,不过对方既然说不是讲故事,又有皇上在旁边帮衬着,说西风是真的有正经事情要借助他们。这掌院也不好推脱,只好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当下江晚立刻又派小太监去传,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走进来,西风从帘内细看,只见这几人或年轻俊秀,或是中年洒脱,只是面上的沉稳中隐隐透露出一股精明,不由得暗中点了点头,心想这掌院选的人果然不错,没来敷衍我。
被叫进来的几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也是,从进士及第之后,他们可还没觐见过皇帝呢,现在托掌院大人的福,竟然有得见天颜的机会,又怎么会不紧张兴奋,只不过掌院之前说的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到底这位名声在外的容妃娘娘要自己等人讲什么故事呢?从没听说讲故事还有大用的。
“不用紧张,本宫叫几位过来,是想听一听你们在路上的见闻,请尽管大胆的说来。”在这些翰林学子惴惴不安的时候,终于听到容妃娘娘发话了,一出口就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要求:路上?什么路上?天知道他们都在翰林院呆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也有。
西风见大家不明白,略一寻思才想起是自己没问清楚,不由得微笑道:“怪本宫没把话说明白,本宫想,你们是全国各地来赴考的,当日进京时,一定是从家乡跋涉了千山万水才到京城的吧?本宫就要听你们路上的见闻,不要那些风光,更不要什么鸟语花香,只要听百姓疾苦,你们一个一个说来给我听听。”
这实在是个新颖的要求,学子们面面相觑,唯有其中的两个人眼睛一亮,彼此看了一眼,都露出会心一笑。
江晚也不知道西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旁边津津有味的听着这些学子们说那些百姓人家的故事,有两个人是家里富贵的,这一路走来,只顾着看山看水看古迹,哪里会去关心民生疾苦,还有几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即使见到百姓疾苦,也都差不多忘光了,因此虽然都是能说会道之辈,却往往不几句后便没了声音,西风也在珠帘后摇头叹气,心想这些人,连我都打动不了,又怎能去打动那些只顾自己的嫔妃呢?
“下官廖仁义,进京时路过香河县,正逢天降暴雨,整个县城全淹在水中,百姓们所住的,都是用茅草打起来的草棚,哪里禁得住这些暴雨……”一连听了几个人,听的西风都快睡着了。在珠帘内悄悄歪着身子倚在椅上,忽听这廖仁义开口,西风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
廖仁义将自己路上所见的百姓各种惨景娓娓道来,听的江晚和那些学子们都目瞪口呆,包括那个掌院在内,大家知道百姓苦,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苦到这个地步。独有西风在珠帘内不住点头。待这廖仁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完了,已经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这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是个名叫初章慧的男子,这名儿乍一听,西风还以为是有人女扮男装混进来了,不由得有些想笑,但是看到掌院等人的肃穆哀痛神情,又连忙忍住了。收敛心神听这初章慧说些什么。
原本没有抱太大期望,但是初章慧一开口,西风的眼睛就又亮了几分,暗道真是上天眷顾,没想到最后这两个人竟是如此出色,太合我的心意了,因见身旁的香桔都开始擦眼泪了,她才点头道:“行了,廖大人和初大人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便有几个人将又羡又妒的目光向初章慧和廖仁义投来,二人却浑不在意。忽听容妃娘娘在帘内道:“香桔,樱桃,打起珠帘。”两人吓了一跳,忙都跪伏下去,一眼也不敢抬头看,只听环佩叮当作响,接着一段云彩般的裙角从自己眼前掠过,淡淡香风冲进鼻端,让人心旷神怡。
“你们抬起头来。”听见上面的吩咐,二人才大着胆子抬头,只见一位明艳照人的年轻女子笑吟吟和皇上分左右落座,此时正亲切的看着他们。见他们抬头,便开口问道:“你们刚才所说,俱是自己亲眼所见吗?这只是你们进京时一路的见闻,其他的时候呢?你们有没有游学过?见识过当地百姓的疾苦呢?”
廖仁义和初章慧都连忙答自己好游学,因为没有父母牵累,所以进京之前都是在各地行万里路,接着又略略说了点见闻,及至见到皇上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才讪讪住了口。却听西风道:“很好,你们两个明日便来后宫报道,本宫要你们将这些见闻说给其他嫔妃听,有问题吗?”
两人张大嘴巴,不明白西风的意思,西风也不容他们多问,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后,这才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拿眼去看江晚,却见爱人怒容满面,一拳捶上桌子,恨恨道:“地方上的官员都是吃白饭的吗?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里了,他们怎么也不管一管?报上朝廷的,倒都是歌功颂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后喜欢听吉祥话,喜欢看天下太平繁荣盛世,地方官揣摩她的心意,自然报喜不报忧了。”西风将杯里的茶喝尽,才起身走到江晚身边,叹气道:“以前我和皇上说那些事,皇上心里大概也明白大顺朝是什么样子,只是终没有今日他二人说的这样透彻。没错,若只说是一方百姓遭难,但总不能每一个地方的百姓都遭难吧?皇上,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咱们大顺朝的确到了危急关头。你说百姓水深火热,其实你和我又何尝不是坐在了风口浪尖上?现在您明白臣妾为什么要爹爹和沈大人去扬州,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就要暗暗走出改革第一步,为什么不顾自己根基未稳,就要下手整顿后宫了吧?”
江晚叹气点头道:“朕虽然明白,可是不明白的人太多,西风,朕……唉,朕真的担心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帮你……”不等说完,就被爱人抱住,听她笑道:“放心,我有分寸的。皇上只要远离丹药,给我做出那木犁,便是帮臣妾的大忙了。”
江晚点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夫妻两个相拥无言。他抬眼看去,只见外面天色阴沉,北风呼啸,不由得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西风,这条路……可不好走下去呢。
“无愧于心,即便是在刀尖上跳舞,血流成河,又有何惧?”西风脉脉闭上眼睛,轻淡的语气中,所包含的却是一往无回斩钉截铁的气势。
冷清了好几天的归月殿,今天却着实热闹起来。
归月殿是林贵妃的居处,不同于梁贵妃和其他嫔妃,她是太后最倚重的妃子,可以说,太后在的时候,她便是这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宰者,许多事情都是她亲自打理的,加上她又会讨太后的欢心,也的确有些手段,在西风之前也算受宠,所以说她是炙手可热的后宫第一人也不为过。
但是所有这些荣耀,都随着太后出宫礼佛而结束了。西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夺过了后宫的生杀大权,皇上甚至过分的连凤印都给了她。这在前朝和本朝的历史上是从来都闻所未闻的。林贵妃气恨之余,最恨的一个让便是皇后夏三凤,暗道都是你这个无能皇后,凤印被夺,你就该一头撞死以保皇后气节,真不知道你怎么还会那么开心,还亲自将凤印交到了那个河东狮的手上,你是皇后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持身份的自觉?
她在心中暗骂的时候,倒忘了若是皇后有这份自觉的话,后宫中这些事物哪里有她插手的余地?就连太后,怕也不得不让着对方几分呢。
总之,大权旁落之后,原本车水马龙的归月殿就冷清下来,林贵妃管理着后宫许多事务,平日娇纵惯了,只是因为她掌权,所以宫妃们才不得不陪着笑脸,如今谁还肯理她?也只有另两个平日帮着太后办事的妃子常来她这里坐坐,一起抱怨皇上偏心,抱怨太后贸然离宫,不但没要挟到皇帝,反而让自己等人的权力也被夺走了。
不过今日,归月殿又重新热闹起来,不是因为林贵妃重掌后宫权力,而是因为西风把所有的嫔妃都召集到了归月殿。
“前两日皇上震怒,认为我们后宫奢靡太过,大家都是知道的。皇上委了我重掌后宫,便是要刹这股风气。姐妹们大概还不知道,皇上如今以身作则,一日三餐已经由定例的八十六道菜减为二十二道菜了。”人都到齐后,西风方款款而来,在台上刚刚坐定,一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嫔妃们听说堂堂的九五之尊,如今的一日三餐都只剩下了二十二道菜,不由得个个大惊失色。忽听林贵妃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皇上啊皇上,您是真龙天子天潢贵胄啊,天啊,祖宗的定例,御膳是要满百的,您却只要八十六道,这已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容妃娘娘,你如今弄权横行,竟将皇上的御膳改成了二十二道,你……你知罪吗?”
谢西风早知道她要发难的,闻言也不慌张,只是将茶杯重重一顿,冷冷道:“弄权横行?我初掌后宫不过三五天而已,哪里来的这个机会?更何况,你以为我有本事左右皇上?实话不怕告诉你,皇上正是听了翰林学子廖仁义和初章慧游学和进京路上的见闻,深感百姓苦不堪言,才主动要求减掉御膳的,这固然是一片爱民体恤之心,却也是要给你们提个醒,皇上都这样做了,我们身为嫔妃的,难道还敢越过皇上去不成?”
话音落,西风用眼扫视了众人一圈,果然就见没人说话了,连林贵妃也怔怔站在那里。她这才对身边的香桔和小墩子道:“你们把我重新制定的各宫定例发下去,让大家都看看,姐妹们有什么意见,赶紧提出来,若是没有意见,后宫以后便按这个例发放月银布匹食物了,再往后,包括一针一线一根蜡烛,也都要省减下来,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然而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后宫这么多的嫔妃宫女太监,若人人俭省,一年时间怕也就能节省出一座银山来。”
西风说完,香桔和小墩子忙把印刷好的纸张全部散发下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下面的嫔妃们仿佛炸了锅一样的沸腾议论起来,这情景早在西风的意料之中,也不打断,任由她们议论。果然,过不一会儿,就见林贵妃和平日里与她交好的那两个妃子大哭道:“这……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姐妹们,咱们还哪里是皇上的妃子?就是那些卖唱的歌女,也比咱们强啊。容妃娘娘,做人不能太绝,你休要仗着皇上的宠爱,就如此的无法无天,你……我们要是活生生饿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咚”的一声巨响,将下面所有的宫妃都吓了一大跳,潮水般的哭骂声倏然就退了下去,变成落针可闻般的寂静。
“都哭够骂够了吗?”西风冷笑着看那些哭的梨花带雨的面孔,最后目光定在林贵妃身上,然后讥讽道:“饿死?你们真当饿死是那么容易的?本宫在清远城赈过灾,那些灾民们,瘦的皮包骨头,但是一天只要大半碗稀粥,是稀粥,不是厚的可以插筷子不倒的那种粥,没错,他们只要大半碗稀粥,就能够活下去。那些吃了观音土的,肚子鼓胀如球,就这样,也是要两三天后才会活活胀死。是了,你们自然是说,像你们这样的贵人,怎么能和那些贱民比呢?只不过在我看来,除了身份高贵之外,你们和那些百姓也没什么异常之处,都是一张脸两个眼睛一个嘴巴,身子里也没有两个胃袋,如何就那么容易饿死了?”
她说完,站起身来在台上走了几步,眼睛从嫔妃们的脸上扫过,冷笑道:“你们骂我苛刻,不过我却不领这个罪名。究其根本,造成今日后果的是你们自己,若不是你们浪费太过奢靡无度,后宫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若不严苛起来,怕两三年后,皇庄土地卖光了,宫中宝物卖光了,民怨沸腾,遍地都是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到那时,你们便想要今日这样的定例也难。别和我说什么天下哪里就能乱之类的屁话。难道不闻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古训吗?天下不乱,从古至今经历的这几十个朝代是怎么更迭的?咱们太祖爷又是怎么得的江山?你们又说到过不得的时候,要给百姓加赋税,一人一两银子也够养活你们一年,这更是笑话儿。可知从先皇去后,已经在百姓头上多加了几十道赋税吗?现在天下的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要说一两银子,你就是从他们手里抠出一枚铜板也不容易。我料想着你们这些人大概不会听信我这一面之词,不过没关系,你们不信我的,就听听别人怎么讲。你们都有脑子,自然可以判断这些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说完便对小墩子道:“去请两位翰林学子过来。”
小墩子忙答应一声去了。西风又道:“昨日本宫和皇上亲耳听到两位大人讲他们游学和进京路上的见闻,皇上听的潸然泪下悲愤不已,当即传下旨意,御膳由八十六道减到二十二道。你们都是皇上的嫔妃,理该和皇上同心同德,今日也让大家来听听,本宫想看看,你们这些女人,是否比皇上还要铁石心肠。”
话音落,听见小墩子在殿外道:“容妃娘娘,两位大人到了,是否就在这里开讲?”
西风道:“就在那里讲吧。”众嫔妃回头,这才发现大殿的门上已经挂下两道珠帘,帘外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站定,想来便是西风口中说的翰林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