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傅错有些后悔给隋轻驰打那个电话,如果他不打过去,烦的人就会是隋轻驰了,他太了解隋轻驰,中二天王不怕跟任何人刚,怕的是人家不和他刚。

当然事实也可能是隋轻驰更了解他,知道他一遇到和西风有关的事,就会往他的陷阱里跳。

“傅错,”一名酒保推开门,往外指了指,“有人找。”

他纳闷地走出去,吧台处一个刺头青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AK?”

西风解散后,AK也没有加入别的乐队,平时除了在一个私人音乐教室教人打鼓,就是跟一些固定合作的乐队定期跑跑穴。

傅错把一大杯啤酒放他面前:“我请你的。”

AK也没客气,爽利地喝了一大口,打开了话匣:“你知道隋轻驰要重组西风吗?”

傅错点了点头:“随便他吧。西风这个名字我们也没注册。”

AK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啧了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好好的当他的天王巨星为毛要旧事重提啊?”

傅错没接话,他感觉AK来找他应该不是为了和他讨论故人的,他也不想话题老往隋轻驰的方向赶,事情过去那么久,AK或许以为他已经释怀了,可他还真就没有:“你来找我不是想聊这些陈年旧账吧,有什么事直说吧。”

AK果然朝吧台坐近了一点,说:“你知道那个《地表最强音》比赛吧。”

《地表最强音》是个演唱类的选秀比赛,这两年的选秀比赛都是换汤不换药,他早就不感兴趣了,一期都没看过。

AK接着说:“是这样,我遇到一个男孩儿,歌唱得真的超级棒,特有潜力,我想帮他上那个比赛……”

傅错听着有点惊讶,不理解AK这股不合时宜的热情是哪儿来的,心说你是老了吗,都开始当伯乐物色起千里马了?

AK叽里呱啦豪情万丈地说了一大堆,意思他听明白了,鼓手先生想帮那孩子上《地表最强音》,但自己毕竟是打鼓的,唱歌方面不在行,所以就想找他帮忙指导一下对方。

“我是吉他手啊。”傅错说,“你不是应该找个唱歌的给他指导?”

“我认识的人里关系好到能帮这个忙的没有唱歌的啊,哎呀你行的,毕竟CTR毕业嘛,再说你以前也指导过隋轻驰啊。”

傅错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一跳,心说你能不能不要说着说着就炸我一下啊?

“但我不是专业唱歌的,我在CTR学的也不是声乐。”他说。

“那起码能教教他乐理啊,发音技巧也行啊,这孩子虽然歌唱得不错,但是个野路子。其实他靠自己也准能进比赛,我就是希望能帮他走得更远一点,你想啊,万一当了某个导师的学员,乐理不懂谱子都不会看,那多吃亏啊。”

傅错没说话,真的很想问这人一句,选秀比赛的亏你还没吃够吗?

“我有他的照片,”AK拿起手机翻了翻,递给他,“不但歌唱得好,也有红的资本。”

傅错看到照片,心中一惊,这个男孩长得十分俊美,一下就让他想起当年的隋轻驰。

AK盯着傅错,小心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给你看他的照片也是不想对你有隐瞒,他的确和隋轻驰有点像,老实说连个性某些方面也有点像,但是本质上是和隋轻驰完全不同的,再说你也知道,他像隋轻驰更说明他有红的潜力。”

傅错看着照片苦笑了一下,像他怎么就代表有潜力了?隋轻驰火到现在这样,已经把大家对红的定义都带歪了吗?

看在AK的面子上,傅错还是决定跑一趟,去会会这个低配版隋轻驰,到时候看了觉得不合适再拒绝也显得比较有诚意。AK很高兴,一离开酒吧就给那个叫钟岛的男生打了电话,得到一句对方用户已关机。尴尬的鼓手先生皱眉骂了句:“臭小子,让他随时保持开机的!”

傅错耸耸肩:“就这态度,我看还是算了吧。”

AK拉住他:“别啊,我知道他住哪儿,保证不让你白跑!”

送佛送到西的傅错又跟着AK去了男孩的家。走到吵闹拥挤的老居民区,路边还有人在泼洗菜洗肉的水,翻着血泡的脏水沿着路牙流淌,却并不影响坐在街边烫麻辣串的居民们的胃口。让他想起儿时的老家,他和谭思就是在这样的街区认识的。那天太阳正好,他趴在窗口,看楼下的挡雨板上,一只黑猫矫健地逮住一只老鼠,开始享受它的午餐,猫把老鼠皮扒掉那一刻他噫了一声别开视线,抬头时却见对面楼的窗户那儿也趴着个男孩子,他们看见彼此,相视而笑。

“到了。”AK说。

傅错抬头看去,老式筒子楼又破又旧,乌压压的阳台上罩着乌压压的铁丝网,看着就像笼子,真想不出自己当年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AK很是敲了一会儿门,才听见一个老年人在屋里问“谁啊”,AK转头和他说了句“他和他外公一起住……”门上的小窗就冷不丁打开了,窗口后是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AK凑近了问:“老爷子,钟岛在吗?”但老人家仿佛听力不好,两个人在那儿鸡同鸭讲了半天,老人一脸的警惕,死活不肯开门,来来回回就一句“我不认识你啊”,最后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小窗“砰”一声就关上了。

傅错在后面看着AK碰了一鼻子灰,憋着一股笑。

下了楼AK一脸沮丧地和他说对不起,虽然白跑一趟,但他心情还算不错。两人经过前面一个篮球场,傅错往那边瞧了瞧,小时候住的那街区也有这样的篮球场,不该叫篮球场,就是空地上竖了一个篮球架而已,但已经充满耀眼的人性关怀了。

一个男生胳膊下捞着球走出篮球场,AK突然在前面停住,跟猛站起来的大兔子似的,大喝一声:“喂!!”

男生闻声转头,傅错费了一点工夫才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男生,倒不是他眼力不好,照片也没有PS过,只是这男生这会儿正鼻青脸肿着呢。

AK大步流星走过去,揪了一下男生T恤的领子,说:“老子让你开机怎么不开,你干什么来了,又跟那帮混混干架了?!”

“关你什么事啊大叔,”男生不耐烦地扯扯衣领,“我又没让你帮我干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怼,傅错笑得蹲在了地上,AK和男生都朝他看过来,傅错抬头对AK道:“你说得没错,真的像。”

三个人找了家饭馆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餐,傅错问钟岛:“你想去参加那个比赛吗?”

钟岛兴味索然地吃着菜:“我这种能进得去吗?”

“我也不知道,”傅错说,“要不你待会儿跟我去酒吧,现场唱一唱,我就知道你能不能去了。”

男生皱着眉头没说话,AK撞了他一下:“问你话呢!”

钟岛瞪他:“我在考虑!”

傅错憋住笑,说边吃边考虑吧。

AK是个急性子:“你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不是想当歌手吗?”

钟岛难得有些沉默,说:“我是想当歌手,但我不确定走这条选秀的路对不对。”

傅错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子菜,问:“为什么不确定?”

“我不喜欢选秀。”

“我也不喜欢,”傅错放下筷子,“选秀的商业味很重,电视台节目组赞助商,不过是想在你们身上赚钱而已,但是话又说回来,你这样要钱没钱,要学历没学历,要人脉没人脉的草根,除了选秀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不是还可以跟你们一样玩地下乐队吗?”

傅错点头:“是可以,那你现在就和我们一样,一个到处跑穴,一个在酒吧驻唱,你要是喜欢我没意见。”说着喝了一口啤酒,又拿起筷子,“当然了,你要是不想参加,我更开心,那我就不必让你去我酒吧听你唱歌了,没准儿等你唱完,我们俩个人都尴尬呢。”

钟岛抬头看向他,眼里的倔劲一下就上来了:“我去。”

今天是周末,酒吧的上座率很高,钟岛有些好奇地问:“他们都是冲着驻唱乐队来的?”

“太瞧得起我们了。”傅错说。

其实称不上乐队,大家只是来这儿谋一碗饭吃,一起共事,勉强算同事而已,编制上除了他,就是键盘手影子和贝斯手小满,影子白天在艺校教课,小满还是个大学生。在这儿驻唱,人家点什么你就得唱什么,连排练都不需要有,反正听众大部分时间也听不出好赖,和正儿八经的乐队那真是差远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想了这么多。

他看着正喝水润喉咙的钟岛,看得出这小子表面装潇洒,实际还是有点紧张的,大概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就问了句:“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像某个明星吗?”

钟岛冷笑:“中二天王?”

傅错心里“呵”了一声。

“我是我,他是他,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钟岛说。

“为什么?”

“就因为你们都说我像他。我到底哪点儿像他?歌写得一塌糊涂,还非要亲自操刀,他不就只有脸和嗓子么,老老实实唱别人给他的歌不就好了,嗓子那么棒却不懂得珍惜,抽烟抽到嗓子都沙了,整天作天作地,难怪名气这么大,一个奖都拿不到,虽然那些奖也不代表什么。”钟岛有些讽刺地笑了笑,“上天对他太好了,他不知道他现在能站上的舞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上不去的。”

“听起来你好像也不是特别讨厌他。”

“直说吧,你是想听我说讨厌他才会帮我,还是喜欢他才会帮我?我觉得你不喜欢他,但我也不至于因为你不喜欢他就要讨厌他。所以到底你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没等傅错回答,就自己皱起眉头,“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觉得我像他才想帮我?”

傅错傻眼,没想到自己还被将了一军。不知道要是当他面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像以前的隋轻驰,这小子会有什么反应?

“我帮你,只是看AK的份。”他说,“和你像不像隋轻驰,我喜欢不喜欢隋轻驰没关系。”

“那我先说声谢了,”钟岛点点头,随即又道,“但我也不是求着你帮我。”说完披上外套走出了后台。

酒吧里等着听歌的人甫一见到一张生面孔,刚开始还在抱怨“这小子谁啊?”当钟岛开始演唱,不到四个小节后所有质疑都平息了。第一首歌是一位外国客人点的《Closer》,The Chainsmoker的,那么巧隋轻驰曾经也唱过这首歌,傅错忍不住就要在脑中对比,钟岛刚开始唱时还有些放不开,进入副歌前的小爆发却让他一下就放松下来,将台下众人带入了属于他的节奏中。他的台风和隋轻驰是不同的,享受演唱的方式也是不同的,钟岛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全身心沉浸于音乐,反而隋轻驰的演绎并非自恋或孤芳自赏型的,他是给予型的,更善于表达,傅错一时也分不出到底哪种更好。但是他知道钟岛非常的好。

一晚上客人们一首一首地点,傅错也得以全方位考察钟岛的能力,长板和短板,他唱歌的路子是比较野,就连这一点都很像隋轻驰,隋轻驰刚开始在西风当主唱时,唱这首Closer,有些段落竟然唱出了一种念白感,居然还意外的好听,他念的方式不同于说唱,有那么一点儿捉摸不定的韵律在,慵懒随性但又狂放优美,台下的歌迷一下就炸了。下来后他问他怎么改唱法了,隋轻驰说刚刚喉咙有点卡。只是喉咙有点卡而已……那个时候的隋轻驰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即兴,代表着多大的天赋。

钟岛的音色比起隋轻驰来更单薄一点,但音域上似乎并不输给隋轻驰,光这一点就很了得了,隋轻驰是可以原key唱女歌手的歌也毫不费力的那种天才,钟岛现在的高音和转音虽然没有隋轻驰自然,但这些只需要通过训练就可以改善。

他最大的短板,是表现力。这是纯天才的部分,谁也教不了,如果只要通过训练,谁都可以像隋轻驰那样去表达一首歌,那隋轻驰就不会是天王了。

“你吉他弹得真不错。”

那天的演出结束后,钟岛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他甚至从这小子眼里看到了一点拼命压抑的崇拜,也是好笑。

“马马虎虎吧。”他背对着钟岛,装作不在意地说。

“太谦虚就是虚伪了。”钟岛撇嘴。

“这样啊。”傅错背起吉他。

“你不是说要指导我吗?”钟岛问。

“唱歌不是我的专长,”傅错说,“你唱的比我好,”他挎着吉他包想了想,“非要我提意见的话,你的歌听着很舒服,但是不够有感染力。”

钟岛皱眉:“感染力怎么练?”

傅错耸肩:“不知道,这东西很玄,写一篇论文都说不清楚,你以后常来我这儿唱唱吧,客人们如果点歌,一定都是带着某种情感上的期许的,你可以观察一下听你歌的人的反应,什么时候能把他们唱哭了,也就无师自通了,当然了,点歌的前也会照常结给你。”

钟岛思忖着点了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离开酒吧,回去的路上钟岛忽然问:“你们以前组乐队的时候,主唱的唱功好吗?”

傅错不太想回答,随口敷衍:“我们有过几个主唱,你问哪个啊?”

钟岛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不是耍流氓吗,我又没听过,就说:“你觉得唱最好的那个。”

傅错沉默了一会儿,钟岛这小子比他想的还固执,与其纠结来纠结去,不如照实回答:“当然好。”

“你们现在没联系了?”

“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了。”

钟岛迟疑了一会儿,有些在意地问:“我和他比起来差得远吗?”

傅错想说别做梦了,你和他没得比,但立刻又皱起眉头,想我也范不着这么抬举隋轻驰吧,而且钟岛大概是希望他能从中给出一点建议。

“我们有过三个主唱,唱的最好的是最早的那个,”走在路灯下,四周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有种隐秘的安全感,傅错不知不觉就说了起来,“他唱歌能让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在台下哭得像个小姑娘,我那时也很想知道他怎么做到的,起初猜也许和他的音色有关,他的声音并不是很清亮的那种……”

今夜的月亮很亮,隋轻驰的声音,有时会让他想起月亮,若是纯白无瑕,也许是很美,但那一定不是月亮,一定无法吸引人们长久的凝视和思念。它必须有阴影,必须有伤疤,这样当气流擦过这些伤疤时,才会被擦出弯弯曲曲的火花。

“有一个催泪的声音,并不一定就真的能催人泪下,后来我又想,大概因为他音域宽广,音感很强,唱歌对他来说就像说话呼吸一样自然,一样不费力,所以别的歌手还在想要怎么把这个高音唱上去,把这处转音处理得自然时,他已经根本不关心这些,他有更多时间去理解歌曲,理解歌词。可是这样一想就更奇怪,因为他好像压根就没有这个步骤,歌词拿给他,他看过就唱了,还唱过意思都不懂的日语和法语歌,也能把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些其实都不是答案。”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钟岛问。

傅错摇了摇头:“所以他是主唱,我只是吉他手。”

他是巨星,而我是脱轨的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