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湛湛连江上才下了场雨, 暮色暗沉,雨朦楼台,云湿汀雁。

连江入江口左侧是雪峰山, 山脉并不高, 但绵延不绝,加上又下了微雨,云霾阴而低,轻绕着?山峦仿佛仙境,风里传来微雨并草木的芬芳。

燕洄却无意欣赏这仙境, 他?渺目而望,这个山的入山口, 已经被锦衣卫暗中?埋伏了个妥当。连江右侧村庄城镇, 更是重兵把守, 连个苍蝇都放不出去。

不仅仅是连江,建江上也是如此, 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萧匪石戴着?斗笠,就这样空落落的站在雨里, 眼神晦暗不明。

已经是第三?天头上了,林沉玉还没露面。晋安晋安在找, 出晋安的路在蹲,就是不见林沉玉。

“督公, 再不离开, 圣上那边恐怕……”

“蹲,蹲到今天夜里, 她再不出现,我就离开。”萧匪石眼底越发青黑, 他?紧抿着?唇,目光沉霭,望着?并不算浩**的连江。

可一直等到了深夜,还没有出现林沉玉的踪迹。萧匪石深深看了一眼晋安,挽袖上马,终于是离去了。

*

“妈的,这几个人终于走了,这萧匪石可真能?熬啊,皇帝老儿喊他?回去他?都无动于衷,林沉玉,他?到底是恨死?你了,还是爱死?你了啊?”

夜深人静,海东青一脚踩平拦路的枯草,娴熟的用拐杖探着?路,赶走路上熟睡的动物蛇类,他?们?走在雪峰山间,夜间的露打湿了衣裙。

他?觉得他?和林沉玉可有孽缘。

他?折回去钱庄换钱,就看见钱为那个小兔崽子,一威胁打听,果然找到了林沉玉。看见藏在地窖里面的林沉玉,他?哈哈大笑表示了嘲讽,又问道:“你真是女的啊?”

林沉玉懒得理他?。

“真的假的?我不信,我居然输给了一个女人?不可能?!”

“你怎么不惊讶,你居然还是女人生?出来的呢?”

海东青和她铆上劲了,反正?他?现在已经给父母洗清了冤屈,哥哥也不再是官府逃犯,他?现在自由?自在的了,就缠着?林沉玉:“不行,你得跟我走!咱们?还没比试出胜负呢!”

“我不跟你走,我有事要办。”

“你到哪里,老子也到哪里,就算你跟我走!”海东青语气霸道:“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下马奴,你得养我,给我吃给我穿……穿就不用了,我浑身上下要不了两块布,可你得养我!”

林沉玉拿他?没辙,只能?让他?跟着?,她也有自己的思?量,衡山派的大家因?为不能?再耽搁行程,已经回去了,她和顾盼生?两个人上路,害怕再出什么事。

海东青虽然人傻,可有的是力气和狠劲,遇到事可以找他?。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踏上了离开的路。

顾盼生?拿出来了秦虹给林沉玉的亲笔信,秦虹说,自己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必须隐姓埋名,假死?脱身,她让林沉玉去梁州,找澹台无华。

林沉玉素来听话,乔装打扮,带着?梁茹给他?们?伪造的假身份,打算直奔梁州。

一路上,海东青只要一和林沉玉挨着?说话,顾盼生?就挤到他?们?中?间去,揽住林沉玉的胳膊,碍着?海东青靠近。

一来二去,海东青也发现了,他?觉得奇怪,逮着?机会问林沉玉,拧着?剑眉,有些不悦的低语:“你那个徒弟怎么别扭的很,我一和你说话他?就凑过来,是不是喜欢我?”

林沉玉:?

海东青冷笑:“我不喜欢这种豆芽菜儿,让他?早点歇了这心?思?吧,我喜欢胸大腿长的女人!”

“哟,你还挑上了?”

海东青忽然打量了一下林沉玉,抬手摸摸下巴,健硕的手臂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茶色的光泽,他?忽的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没有胸大腿长的,要不就和你凑合凑合也行,咱当不成兄弟,当夫妻怎么样。”

他?忽然觉得这个提议可好,越说越兴奋:“你想想看!我们?成亲了之后,我们?都在一起,这样每天睁眼醒来都能?比武了,终于能?天天酣畅淋漓的打架了林沉玉!多好,省得我天南地北的去找你比试了不是?”

林沉玉嘴角一抽,有些无奈:“如果你想比武,我觉得你应该去武馆,而不是找老婆。”

“嫁我不亏的,我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砍柴挑水,我的女人不需要做粗活!连冬天房间里夜壶我都给你倒,谁欺负你了谁敢骂你了,无论男女老少,爷直接上去两耳光,扇到你开心?。好不好?”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顾盼生?平静的声音:“海大哥,右边有水坑。”

海东青低头,果然眼前,右边一摊亮晶晶的水坑,他?下意识抬脚往左边去,避开水坑,忽然就感?觉踩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上。

“牛粪?!”

海东青脸都青了,他?瞪向顾盼生?:“你小兔崽子故意的是不是?”

“我只是提醒你右边有水坑罢了,左边我也看不清。”顾盼生?耸耸肩。

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林沉玉蹲下了身,她面色忽的一变:“不对,走!”

这不是牛粪,是马粪,这条山路上有埋伏!

海东青和顾盼生?面色一变,正?要后退,只听见有人声音严厉:

“不许退!”

自密林间缓缓步出一匹马来,少年独坐马上,横刀而向,月华流上他?错金的绣春刀上,也照亮了他?眸中?复杂的目光。

*

“燕洄?”

海东青拔刀就要朝他?走去,被林沉玉拦住,她看出来,她一个人上前,深吸一口气:“燕洄。”

燕洄静静的看着?他?,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天人交战。

“跟我走!林沉玉,不要逼我抓你。”

林沉玉笑的温和,她说:“如果你是来抓我的,那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人呢?这雪峰山上,你的部下应该都被你支开了吧。”

“我!”燕洄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敏锐的捕捉到他?的纠结:“论情,你说过,我们?是朋友,你是想放我离开的。可论理,可你是萧匪石的部下,他?的命令你不能?不从,是吗?”

燕洄喉结微动,眼神黯淡:“他?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恩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

“那很简单,我们?打一架,用拳头定胜负,赢了是你技不如人,抓不住我,输了我心?甘情愿跟你走,如何?”

托叶维桢照顾的福,林沉玉这几日一直喝药调理,身子骨恢复了些,力气也逐渐回来了。

燕洄愣住了:“可你的剑吟霜宝剑,已经被督公拿走了,你要如何和我比试?”

林沉玉笑,随手拔起路边的一根枯竹,三?两下抹去枯枝烂叶,她横竹在胸前,目光如炬,月下的她白?衣潇洒,一如去年相逢时恣意又清朗。

“燕兄,要搞清楚一件事呀,不是拿着?吟霜剑的人,才叫林沉玉;而是林沉玉手中?的剑,叫吟霜。这竹子就是我的剑,来吧。”

青光闪动,竹竿如剑倏然刺出,直奔燕洄心?口命门,燕洄提刀而上,用刀背去挡,可竹竿还没靠近刀背,只见林沉玉嘴角含笑,手腕一抖,白?靴如挑雪点梅,飞快的踢飞了竹竿一端,把竹竿踢向来了空中?。裙摆翻飞,上下如雪,直叫人看不懂她招数。

“你?!”燕洄惊诧,虽然不理解,却趁此机会用刀背砍向林沉玉,他?习惯了杀人,动作大开大合,招式逼的很紧,林沉玉提腕挥拳,白?刃肉搏,他?直砍时她一个闪踢,握拳拳如斜刺向他?下盘;他?横劈时她柔柔的一弯腰肢,自他?刀下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溜了过去——又迅速矮身,一个扫堂腿横过去,三?两下就打的燕洄有些狼狈。

他?额头落了汗。

燕洄此刻终于意识到了,杀人功夫,和真正?的武功,是云泥之别。

林沉玉轻巧的好似一只燕,柔韧的又如一条蛇,她确实?不需要剑,因?为她本是就是一把剑!一开一合一招一式,她都把自己的拳脚腰腿运用到了极致!

燕洄只觉得血性被唤醒了,他?一把丢了刀:“既然你也不用武器,我也不用!咱们?双手对双手,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林沉玉忽的笑了:“谁说我不用武器?”

“你的武器不是丢了吗?”

“丢了吗?”林沉玉转身抬手,闪至燕洄身边,燕洄回头去打她,忽的听见呼啸一声,什么东西砸落身前,又被人截住,劈空带风,竹竿在天上飞了须臾又回到了地面,林沉玉正?劈他?命门,竹竿直劈落他?肩上,林沉玉指尖一动,利落的收回竹竿。

“你输了。”

林沉玉横起竹竿。

竹竿上挑着?燕洄的腰间玉佩。

她呼吸有些乱:“抱歉,使?了点诈,我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只有鼎盛时期的五成,没有太多时间和你纠缠,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

力气还没完全恢复?还能?把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燕洄他?黑着?脸拿起玉佩:“你可以不用说那句话的。”

“为侠仗义,务必诚实?。”

燕洄气笑了,小虎牙都在打颤:“滚!带着?你的人,本官永远不想看见你,林沉玉!”

“那可不一定,这人世间有很多巧合和相遇。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林沉玉回眸一笑,对他?摆摆手,拎着?竹竿消失在了夜色里。

*

燕洄故意拖了一会时间才回去,他?回去的时候晨光已经熹微了,他?悄然策马赶上了萧匪石:“督公,未曾发现踪迹。”

萧匪石却眯着?眼看他?,轻轻抚上他?额头:“那你额头上伤疤,是怎么回事?”

燕洄心?里咯噔一丝,暗骂林沉玉,打哪里不好,打他?脸!

“你不用和我撒谎,燕洄,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你的心?跳的很厉害,紧张吗?惊慌失措吗?燕洄,你骗不了我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林沉玉往哪边走了?”

“属下真的不知?道!”燕洄咬咬牙,磕头认罪。

萧匪石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他?。

这沉默让人不安,燕洄深吸一口气:“属下如有半句虚言,就自裁于此!不得好死?!”

萧匪石忽然笑了:“燕洄,低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吧。”

燕洄回头看,愣住了。

沿着?他?来时的路上,一地细细密密的白?灰。

“我在你褡裢里放了面粉小袋,刺破一个洞,你去了哪里,我都知?道的,燕洄。”,

萧匪石眸里一丝慈悲都无:“

“还要逼我去查吗?燕洄,你自裁吧。”

燕洄只觉得五内如焚,举刀,却怎么也对不准自己,他?咬咬牙,看着?旁边的悬崖瀑布,声音都在发颤,双膝跪下:“督公对燕洄恩重如山,是燕洄有错!对不起督公!以后不能?再保护督公了!”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萧匪石,笑了,纵身一跃,跳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指挥使?!”

“督公!”

大家不明白?这变故,萧匪石漠然的弹了弹怀中?宝剑:“自己死?了倒聪明,至少有全尸,若是等到我动手,端不能?如此周全。”

“死?了个叛徒,你们?在伤心?什么,沿着?面粉追上去。”

*

萧匪石收回目光,仿佛一个蝼蚁消失了一般,毫不在意,他?命人调转马头,去追林沉玉,却听见一声冷笑,金戈铁马,声音铿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火把一霎时照亮了眼前场景。

军旗飘扬,一个“霍”字如龙腾虎跃,威武不凡。

有少年将?军,一跃而下,他?白?盔银甲,俊逸非凡。额上却带着?白?色抹额,好像在祭奠着?什么人一般,看向他?眼神却狠厉万分:

“萧匪石,你爷爷来找你算账了!”

“你夺走我大姐三?万府兵的事,霍家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又杀我姐夫柯尽忠,抢走了他?的兵马,害得我二姐守了寡;这还不够,我至亲好友为你所害!葬身火海尸骨不全!这三?桩大仇,今儿我要叫你,血债血偿!”

“霍逐寇?你怎么在这里?”

萧匪石瞳仁一缩。

“我为什么在这里,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萧匪石!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

霍逐寇一声令下:“给我杀!”

“保护督公!”

震天撼地的杀喊声响彻云霄,无人在意,天上月隐,东方渐渐日升了。

*

连江江面上,一芥竹筏,三?点人影。

竹筏是衡山派师徒替他?们?暗中?准备好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打算沿江而上,再绕路去梁州。

林沉玉独立竹筏之上,划动着?竹竿,欸乃一声,只见碧波迎着?朝霞,恍惚只见日已升,山水如眼皆碧。

她诗兴大发:“烟消日出不见人。”

海东青疑惑:“这么见不到人了?我这么大个人呢你看不见吗?”

林沉玉嘴角一抽,倒是顾盼生?对上了,他?眉眼带笑:“欸乃一声山水绿。”

绿字还没念完,就听见不远处,扑通一声,一个重物落水,林沉玉被溅了一身水,头上湿了,嘴里一股水腥味。

林沉玉:“……”

她朝那重物看去,又愣住了,立马划着?竹筏朝那边过去,一杆子捞起来那人。

“燕洄?”

林沉玉哈哈大笑,把他?捞了上来:“刚刚是谁说,‘本官永远不想看见你’的啊?”

燕洄只感?觉要死?了,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如碎,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的眯起一线眼,恍惚看向眼前。

眼前人浑然一白?。

他?忽的什么都放下了,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我食言了……小侯爷。”

*

日出东山,明媚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江面上,水面上波光粼粼。这波光闪的妩媚又耀眼,林沉玉深深的看了一眼远处的晋安,晋安还笼罩着?一片宁静里。

浩渺江面的小竹筏上,现在是四点小人了。

江面如天,天如江面。

她一竹竿划开了天地一线,竹筏悠悠的朝着?前方流去,再不回头。

林沉玉诗兴又起了,她迎着?风儿笑了:

“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去光生?,照破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