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侍女春雪担忧的看着院中悄然站立的女子。

她是老爷萧匪石三日前抱回来的夫人?。

女人?生的本就很美?, 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都要昏睡很久,昏迷的时候, 萧匪石会亲自为她施粉黛。

她的剑眉被老爷亲手铰了, 修成新月的温婉模样?,鬓边的乱发也一应裁掉,露出芙蓉秀面来。她被涂抹上了厚厚的脂粉并胭脂,好似一尊脆弱又美?丽的瓷美?人?,呆呆的立在庭院里。

可春雪还是觉得, 她刚来时候那不施粉黛的清隽面容,又自然又温和, 好似天上明月皎皎, 林间春风徐徐, 让人?升起又敬畏又想亲近的念头。

比如今娇媚模样?好看的多?。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夫人?又在叹气了。

她自从?发现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和侍卫看守, 逃跑无?望后,就一直呆呆的站在院里。

春雪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她是昨儿?才被买来伺候夫人?的, 并不知道夫人?底细,只见?过一眼老爷, 老爷年轻又冷漠,生的雌雄莫辨, 阴郁难言。

喉结那儿?凸着一点凄凉的弧度, 大家都喊她督公。

是个太监。

她想,夫人?嫁给太监, 又被当金丝雀一样?关在这里,应该是十分痛苦的吧。

“春雪!你站了三个时辰了, 快去用膳吧,我来替你看着夫人?。”她的姐妹秋霜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春雪点点头,正要离开。

她离开时,扫过院里的夫人?,身?子一僵。

不对!那儿?只有一个外袍挂在树后!夫人?金蝉脱壳了!

“夫人?跑了,快追!”春雪如坠冰窟。

*

林沉玉穿着粗气,她蹲在屋檐上,看下看去,这萧匪石防着她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练家子的护卫看守,她再露出一只脚来,都会暴露自己。

她被喂了软骨散,加上用过刑,体力大不如前,手边又无?宝剑,靠的全是内力支持她。

一觉醒来,她面容被萧匪石改换了,从?那个清隽冷峻的剑客,变成了个千娇百媚的闺阁少女,纵然是熟人?在前,也决计认不出她来。

更何况,她现在穿着女子衣袍,梳着女子髻鬟,更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萧匪石到底要干什么?又把她烧了,又把她带回来,梳妆打?扮成女儿?模样?。

她只感觉深宫淬炼下,萧匪石的心思越发诡谲莫测。

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要离开这里。

“下来。”

忽然说话,林沉玉动作一僵,她知道那话是对她说的,可她还没回头,就听见?噗的一响,有少女一声尖叫,再也没了声音。

那是刀尖入肉,夺人?性命的声音。也是林沉玉最讨厌的声音。

林沉玉缓缓往下看,就看见?萧匪石表情漠然,也不看自己,只是拈着雪白的手帕,擦拭着尖刀上的鲜艳的血。

其中?一位负责看守她的少女,瞪大眼睛瘫软在地,没了声息。

萧匪石擦拭干净了刀尖,低了手把刀搁在春雪的肩膀上,刀锋映着少女满是恐怖的容颜。

自始至终,萧匪石看都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林沉玉。

她好像在面对个无?关紧要的闹剧,等待林沉玉去妥协一个已成定局的结局。

两人?僵持了一会,微风拂动,萧匪石手中?尖刀闪过锋芒。

林沉玉闭上眼,吞了吞喉头涌上来的血气,轻飘飘开口:“放开她,我下去。”

她纵身?一跃,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下,一个揽身?把她抱了个满怀,林沉玉并不轻巧,往下坠落有些?沉重。

萧匪石惨白的面色更加阴沉了些?,似乎有些?不胜重量,闷哼了一声。

却死活不肯放手。

林沉玉瞅准时机,在怀里掏出袖中?刀,一刀朝萧匪石刺去,又快又狠,萧匪石微微偏头,脸颊上出现一道细长血丝。

“督公小心!”

十几个弓弩手架起来了弓弩,对准林沉玉。

他?们并不知道林沉玉身?份,萧匪石对外只宣称屋里的人?叫琼娘,是别人?送的姬妾,身?份早在半个月前就捏造好了,她暗箱操作的极为隐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死在牢里的林沉玉。

“退下。”

萧匪石看也不看弓弩手,深邃而黑幽的眼看向林沉玉,她声音无?喜无?悲:

“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真相?。”

林沉玉闻言,收了刀,她挣扎着从?萧匪石身?上下来,一脸戒备的看着她:

“我们去房里,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一桩一件都不许瞒我,萧匪石。”

*

可到了房里,林沉玉又后悔了,这屋子实在修饰的旖旎,夕阳西下屋里一片璀璨昏黄,日影移到红罗帐上,锦绣上流着璀璨霞光,萧匪石坐在床头,手上把玩着床头的玉如意,白皙修长的指尖摩挲在白净玉上,暖黄夕阳懒懒洒上去,有些?旖旎意思。

这黄昏美?好的叫人?舍不得开口,毕竟黄昏后就是再无?温暖的黑夜了,她就这样?看着林沉玉,一言不发。

林沉玉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实在受不了这昏暗又暧昧的氛围,更何况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仇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匪石?”

“过来。”她勾勾手。

林沉玉起身?,冷笑?,眼神恨不得杀了她。

“过来。”她强调,直勾勾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嘶一声,视死如归的坐了过去,被萧匪石一把揽住腰肢,半滚在**,她垂眸看着怀里人?,明眸皓齿,一如梦中?。

她微不可见?的喉结滚动,声音依旧淡漠: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疑心你林家要造反,他?已经容不下你们了,属意我杀了你们一家四?口。君命难违我只能照做。现在世间已经没有林沉玉这个人?了,她已经死在了延平府地牢火灾里。”

她声音一顿:“从?现在开始,你叫琼娘,籍贯梁州,今年十五,生辰是一月一日,是我萧匪石的房中?人?。”

“你对我有恩,我会照顾你终老。这辈子,除了不能出这个院子,你什么都能做。我如今权势已经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为阉宦实则权相?,天下没有我兜不了的底,伸不到的地,你跑不了的琼娘。老老实实的待着这里,你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放火都有我护着……除了离开这里,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林沉玉只感觉面色一僵,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困于后院之中?,还是以这样?一种尴尬的身?份。可当务之急并不是她自己,她哪怕被困一辈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爹娘!

“我还活着,可我爹娘呢!你真的杀了他?们吗?还有我哥哥,萧匪石!”

她急切的攥住萧匪石的衣领。

萧匪石却好似逗弄她一般,垂眸:“我倦了,今日先与你说到这里。”

她一根一根掰开林沉玉攥住自己的手指,合握在一处,轻轻放进被褥中?:“好好歇着,琼娘,晚间带你去赴宴,你还能睡一个时辰。”

“告诉我我爹娘是不是还活着!萧匪石!”

“琼娘,不要闹,他?们生死系我一念,你越闹我越糟心,他?们活着的希望就越渺茫。”萧匪石起身?,睥睨着她。

林沉玉面色一僵,她的心都在发颤,小心翼翼开口:“也就是说,我爹娘还有希望活着吗?萧匪石。”

她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对萧匪石说过话。

可萧匪石还是不满。

“从?来没有一个姬妾敢直呼我名,琼娘,你已经不是侯爷了。”她居高临下的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警告。

林沉玉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她从?小视为姐姐的女人?,她恍惚间发现萧匪石的面容变了很多?,可她并没有觉得惊奇,反而觉得,她应该就长这个不死不活的模样?。

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生的虽然不如妹妹美?貌,倒也清秀温婉,未曾开言先红了脸,她总是挑着细细长长的眉,涂着红红艳艳的唇,闻见?林沉玉唤她,抚着青丝回首一笑?。好似一朵风里盛开的荷花。

可现在的萧匪石,活生生的成了大家眼里一个奸宦应该有的样?子。

消瘦憔悴的面容,不阴不阳的面色,深邃的眼窝里那瞳仁大而黑,阴郁又诡谲,叫人?看着发怵。她身?上集了女子的心狠的男人?的手段,世间男女所有的种种恶毒的品质淬集于她一身?,相?貌上也显的雌雄莫辨了起来。

林沉玉只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她不是那个记忆里温婉的姐姐了,她是一个十足十的宦官,一个绝对的奸佞。

“萧匪石……”她囔囔开口。

“看来琼娘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萧匪石冷笑?,坐在床边,一字一顿开口:

“你现在不是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你只是一个贱籍女子琼娘,只是一个阉宦的姬妾!”

“怎么,还不习惯你的身?份吗?非要逼着我叫你切身?体会,坐实了我们的关系你才能适应吗?”

萧匪石冷着脸,忽然伸手开始解衣裳,林沉玉面色一僵,意识到萧匪石动作后,她只感觉恶心的想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吐在萧匪石的蟒袍上。

林沉玉吐的不多?,只是呕清水,呕的眼睛发酸,咬牙切齿看向她:“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萧匪……”

萧匪石压根不管她呕的难受,手指伸向了林沉玉的衣襟。

林沉玉终于换了语气,几乎是绝望的开口:“督公……”

萧匪石停了动作,漠然的看着她。

林沉玉擦擦眼角的泪,冷笑?起来:

“督公在宫里多?年,倒是男女不忌了起来,怕不是忘记自己不是男人?了。我是个粗鄙妇人?,装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男人?都不会伺候,更别说女人?。督公想在我身?上寻温柔乡,趁早歇了这个念头,去寻别的人?好。”

这段话里不知道哪里触犯到了萧匪石,她的面色一霎时可怖了起来,阴沉着脸,毫不掩饰眼里的杀意:

“我是个男人?你得伺候着,是个女人?你也得伺候着!就算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你也得伺候着!”

她冷笑?:“怎么?侯爷做得,侠客做得,姬妾做不得么?琼娘天天嘴上说着人?与人?不分贵贱,兼爱平等,平时待妓女都宽厚的很,怎么自己做了姬妾,就摆谱子受不了了?”

萧匪石面色狰狞起来,声音带着讽刺,抬起林沉玉下巴,一字一顿道,狠毒毕露:

“收起你所有的高傲,不要逼我,一根根的打?断你的傲骨。”

她磋磨人?的方式多?种多?样?,暂时还不想用到林沉玉身?上。她在深宫多?年,心和手早已肮脏的。再纯白炽烈的爱意,在多?年的折磨里也扭曲的不成模样?了。

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本性,在林沉玉面前。可她也不介意把她的本来面目漏三分给她看,去灭灭她的威风,打?压她的傲气。

林沉玉只觉得气血上涌,气的脸颊发红,她这辈子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她爹娘位高权重,她自己世袭侯爵,这样?高高在上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于她。

她气的牙齿都在打?颤,双眸带血,死死盯着萧匪石。手开始悄悄摸索向尖刀——

“听说那位林侯爷的亲哥哥,现在已经走到了夔州府,夔州府有本督三万府兵。严守以待,兵甲周全,叫一个人?消失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萧匪石把她动作察觉的一清二楚。

林沉玉气的眼眶发红,她丢了刀,暂时妥协。

萧匪石拿走了那凶器:

“好好休息,晚宴前我来找你。”

*

萧匪石掩了门出来,瞥一眼门口面如白纸的春雪,语气恢复了那毫无?波澜的淡漠:

“好好看着夫人?。”

她并没有威胁春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地上未干的血迹,浓重的警告意味溢于言表。

春雪浑浑噩噩的点点头,她当时都快吓昏过去,伙伴一霎时就没了气,死在她身?边,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好在夫人?跳了下来,她才有了小命。

她人?生头一次,对宦官的残虐有了直观的印象。

萧匪石推门进了书房,燕洄早已站在门口,他?今日穿的倒素雅,一身?淡绿衣袍,翠绿抹额穿过他?雪白的发带束起来,叫他?周身?狠戾消散了些?,倒显得有些?文弱书卷气。

萧匪石的目光扫过他?雪白的发带,一言不发,只是瞳仁幽深了起来。

她的琼娘真是好样?的,死了都能让人?念念不忘。

“晚上设宴,准备妥当了吗?”萧匪石挪开眼,手按在书房门环上,并不推门,显然她不打?算让燕洄进去。

说起来正事,燕洄神色肃了几分:“督公安心,都安排妥当了,夜不收带回来消息,柯尽忠带了一千精兵驻扎城外,显然防备着咱们。若不能今夜宴上当场诛杀,明儿?他?赶回福宁和他?私募的三万兵马回合,就是虎归山林!”

“霍媚娘一死,霍家已经快按捺不住造反的心思了,他?是霍家的连襟,想分个羹倒也自然。可想当土皇帝,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萧匪石淡然开口:“传令下去,今夜,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晋安。”

“是。”

燕洄点头,正要离开忽想起来什么,站在台阶下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门的书房,他?面色一暗,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他?奔波了一天,在延平府的当铺里寻林沉玉的遗物——那把叫吟霜的宝剑。

可当铺老板告诉他?,那把剑已经被人?买走了。他?看了看那人?给老板的银票,票尾上赫然盖着一个萧府的戳印。

萧匪石已经把吟霜买走了。

燕洄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重兵把守的府邸,看向那密不透风的院落,单手托着下巴,深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