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

已经到了子时,天上乌云一片,看不见一线儿月光, 打更人的声音空落落的穿过延平府城内的大街小巷里, 榕树扎根在巷落中,有枝丫时它护着巷落,如今落叶了,徒留满地落叶无人打理,走?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家都陷入了安眠, 今日是难得的夜晚,城外也平静了下来。往日这个时候, 很多?灾民都会在城外闹, 今日也许是都有了粮, 大家不闹腾了。城里城外都能安心睡个好觉。

延平府内,还不眠的唯有粮商。

四海粮行的掌柜正抱着龙门帐, 和夫人在被窝里,算的起劲,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下来, 单手拈着笔,舔舔口水在龙门账本上笔走?龙蛇, 算罢了,笑的喜笑颜开:

“今儿共计进六百六十三两五钱!缴六十两, 一分不存一分不该, 夫人!我们总共进了六百多?两啊!”他?掏出那两张银票,眼里都在发光, 狠狠的亲了口那张银票,痴痴的看着上面的字, 嘿嘿的笑。他?们这些商人,平时生意?下来,一年也就你攒个千百两左右,如今光是一日就赚了六百两,如何让人不心动?不飘飘欲仙?

他?小心翼翼的把银票收好,塞在枕头底下,抱住老婆胖乎乎的腰身,笑的得意?:

“如今可算是出气?了!当年老丈人把你嫁给我的时候,还嫌弃我是个商人呢,如今我不比那两个大舅子出息?一日就净赚了六百两!你说我厉不厉害?”他?摸了摸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笑的心满意?足:“等孩子出来了,这个银票就是留给他?的见面礼,若是个男娃就给他?读书买书请先生,若是个女娃就给她请个宫里退下来的教?习嬷嬷,买几个铺子当嫁妆,怎么?样??”

他?夫人原是官宦大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父亲为了继续供养为读书赶考而奔波的兄长和阿弟,将她嫁给了商人,靠着她得了银钱,却又?瞧不起这混身铜臭的女婿,每次她带着银两和政府回门探望爹娘,爹翘首盼着银子,眯着眼接过?了攥在手里后,还非要开口刺上一刺:

“哟,我这女婿还不坏,还有这些钱嘞,怎不早些送来?要知道你们都是小本生意?,等我儿子高中了成了老爷,他?一人得道,你们鸡犬升天呢!”

他?每次都是兴冲冲跑去,气?恼的回来,连累着她两头受气?。有时候她忍不住了要和离,他?又?不准。几个月前她好容易诊出身孕来,他?铁了心不再去老丈人家,两个人关上门过?日子,果然轻松不少,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出了这样?一个大难。

延平府去年本就旱过?一次,大家余粮都不多?,年末雪大的惊人,往日雪只埋半山腰,她去看的时候,满山都是雪,可惜当时她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峻,直到十几日前,接连不断的大雨,冲垮了大坝,她是梦里被人的哭声?惊醒的,才知道延平出了大事情,百年不遇的洪涝,让本就不富裕的大家更加无措起来。

她叹口气?,锤锤掌柜的肩膀:“可这样?抬高米价,会不会不太好。”眼看丈夫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换了个措辞:“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这几天总闹心,寻思着要积点德才好,米价涨了三倍会不会太高?”

掌柜的愣了愣,脸上喜悦之情淡去了一些,叹口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掌控的,米行是唐老板操纵的,唐老板定?的价是三十文,大家还有的往上提,我私底下还会降降价,偷偷按照二十五文买的,已经惹得他?不高兴了。”

统一米价对于米行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若是整个城里单单你一家降价,大家可不都跑你这儿来了?对于同行来说便是莫大的打击,因而他?们调价都是统一规定?的。

加上延平府长官自缢了,旧的去了新的没来,可不由着他?们折腾?新的来了他?们也不怕,小酒一喝黄白之物?一给,就随他?们去了。

掌柜揉揉眼:“算了,睡觉吧,这人世间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睡觉吧。”

*

他?刚刚歇下,就听见后面仓库一阵喧闹之声?,他?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怕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他?夫人也忙不迭的惊醒:“怎么?了!”

他?回过?头将夫人重新塞回被窝中,拍拍她后背将她安抚后好匆匆离开房间,他?隐隐看见喧哗的但是是后院的粮仓,他?呼吸一滞,那可是他?的命啊!

“跑什么?跑?发生什么?事了?”他?捉过?个路过?的下人骂道。

“今儿不知道怎么?了!灾民全部涌进来了!不为别?的就要抢咱们的粮食呢!已经打破了大门,再往前就要到咱们的粮仓了!咱们昨儿刚收的新粮还没来得及入库呢!”下人哭着道。

他?一把丢了下人,满眼惶恐的跑到后院,就看见火光一看,他?吓的瞳仁一缩:“不要!不要点火!”

几十个高大健壮的灾民,正把这那门的,他?们手里拿着柴刀,正劈着门,铁门上多?了几道痕,看见有人来了,冷笑道:“火烧眉毛知道着急了?掌柜?”

说罢,又?开始凿门起来。

“你们干什么?!家丁呢!”

他?扫视周围,发现家丁倒了一大片,具都是被绑了起来丢在地上,他?气?急了,拿过?笤帚就干上去,怒道:“不许你们动粮仓!反了你们了!”

那些个高个灾民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以往是官府帮着着你们把着城门,守着粮仓,如今官府撤了兵马,任由我们进来抢,谁还管得了你吗?”

掌柜只觉得心头发寒,他?吞吞口水,眼看这些人又?要砸起来,他?焦急道:“你们下来!我给你们银子!打发你们走?!”

“当我们是叫花子呢!一顿饱和顿顿饱我们还是分得清的……”这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发出一声?呐喊:“哟,粮仓打开了!大家快拿!”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黑,看见乌压压的人闯进来,昏了过?去。

*

一夜之间,延平府六家粮仓遭抢,或有遭了贼,或有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幸得无人伤亡。

第二日清早,米行的人就闹到了官府。

为首的唐老板横眉怒目,看见来人就骂:“你们怎么?干活的?官府连城门都守不住吗?”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只见个白衣少年,衣裳如雪,风仪落落走?到堂前来,她缓步走?上阶去,坐上官椅,先翘了腿来,偏生她那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雅中随意?的自在。

“哟,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初次见面,恕小侯没带什么?见面礼啊。”

见那人上了一句,将他?们所有人喊了个遍,又?自称小侯,倒是叫他?们先矮了三分气?势。

唐老板犹豫着看向这人:“不知是何方的侯爷?哪路的神仙大驾光临?”

“免贵,鄙姓林,双名沉玉,海外人士,蒙圣恩亲封,二品海外侯。”

大家面色一变,若是没听过?海外侯大名,倒是白活半辈子了。唐老板面色又?软和了一些:“不知侯爷来此,有什么?吩咐么??”

“我游山玩水偶到贵宝地,景晨鸣禽,水木湛清,实在是个好来处。延平府长官旧的走?了,新的未来,我暂于此代庖,管理事宜。”林沉玉话?音未落,就看见众人鄙夷的目光,她轻轻一笑:“不知众位来次,有何指教??”

“侯爷昨儿撤了卫兵?”

“嗯。”

“昨儿夜里,我们六家粮仓都被抢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沉玉换了个脚翘,顾盼生给她递过?去茶盏,她笑着端过?,继续靠着椅子,颇为同情的嗯了一声?。

“侯爷!您不管管吗?”

“管?我拿什么?管?现在官府的饷银都发不出去了,我只能任大家自生自灭了,爱偷的偷,爱抢的抢。”林沉玉叹口气?,品了口茶,姿态优雅。

唐老板气?的牙痒:“侯爷!可治理御下是您要负责的事情!”

林沉玉斜眼看他?:“老板,可私调粮价是您做出来的表率!”

一句话?,大家哑口无声?,顿时明白了侯爷的意?思。

好家伙,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林沉玉打个哈欠:“我也不与你们计较,这样?,我出一个数,从你们手里买粮食,如何?”

“侯爷打算多?少买?”

“三文……”她看着这些个人如丧考妣的表情,愉悦一笑:“十升。”

唐老板目瞪口呆,他?着实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可传说海外侯不都是霁月风光,风流倜傥的形象吗?怎么?今儿遇见,却是怎么?个人物??

“三文九升怎么?样??”

掌柜叹口气?,有些无力:“侯爷快别?说笑了……”快滚回去和后院小妾们洗洗睡吧。

林沉玉放下茶盏,单手支颐:“三文八升怎么?样??”

见大家不说话?,她似乎有些焦急的起身:“给本侯点面子啊,三文八升怎么?样??”

唐老板嘴角一抽:“侯爷,这米价本来今年就是十文一升,从来就没有低过?八文一升!您别?太难为我们?”

“十文一升也太贵了吧,本侯哪里有那么?多?钱?”

唐老板看见她这个样?子,几乎断定?了这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有些不耐烦的冷笑:

“那还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让利给侯爷的,十文一升我们也不是不能谈,三文八升,侯爷是做梦呢?”

林沉玉一拍惊堂木:“好!十文一升,唐老板果然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唐老板做梦也没有想到,侯爷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刚刚的小瞧所有都后悔,只呆呆的看着他?:“这,我一句戏言,做不得数的侯爷!”

“怎么?你敢欺瞒本侯吗?”林沉玉面色一郁,斜眼看他?,说是笑着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不等他?们说完,她就开口:“本侯今儿派人去看了,附近村中散户的米粮,如今虽然是价格飚了上去,可收了一升只要八文,本侯让利于你们一文,还有利可图,真再纠缠下去,本侯可就原价收了啊。”

没想到她将米粮散价都摸的清清楚楚了,大家面面相觑。

林沉玉语气?软下去,又?让出来些好处:“你们依旧有利可图,本侯还会派人看着你们的粮仓,不叫被盗贼接近半步,这可是你们双赢的买卖,怎么?你们不满意?么??”

她语气?一肃:“我也是为你们好,商人重利我能理解,可薄利多?销才是正道。若是过?分贪利,难道你们乐意?看着灾民再度卷土重来吗?这次是粮仓,下次呢?你们家中老小都在延平,你们连粮仓都守不住,难道守得住性命吗?”

“这……”

确实如此,若是把灾民逼到山穷水尽了,那危险的确实不仅仅是粮仓了。

宿掌柜也犹豫了一些,若每日都像今日这般,侯爷撂手不管了,他?们也赚不到什么?安生钱,不仅仅家里出事,自家人的身家性命也无法担保。

林沉玉见大家表情有所松动,继续道:“本侯手头有几桩和皇商牵线的生意?,对面点头了要善心的大商人来办。”

一听见皇商两个人,大家都纷纷竖起了耳朵,要知道商是最贱的存在,可若是能搭上皇商的线,那可就半只脚脱离了贱行啊。

“为考察你们的善心嘛,本侯还打算推出赈灾粥,城外的灾民本侯一应承担着,可城里也有不少妇孺老人饥寒交迫。你们可自行酌情在庙宇庵堂,或义塾祠堂门口,发放赈灾粥,到时候本侯派人去视察,看你们谁放的多?,谁就是有善心的人,如此,大家明白了吗?”

唐老板已经彻底看清楚了,这林沉玉哪里是个纨绔?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他?认栽了,只是心里不痛快,冷笑道:“赈灾我们不是没有干过?,可一赈灾就有许多?人来装贫民,还有对家来撒灰挑刺的,我们可都是寒了心。”

“问题不大,我已经命人下去了,将城中一千多?户贫家门口,系数插上了小白旗,你们发放粥饭,只凭白旗,不看来人,我也会派兵祝你们,每个施粥点派两名官兵协助,谁胆敢扰乱舍粥,出言不逊者。”

林沉玉眼神一肃:“当即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唐老板没有想到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表明了是已经算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上门的,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只能叹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林沉玉看看天色,掩住眼底的疲惫,笑如春风:

“好,就到此为止吧,不耽误各位回家吃早膳了。我们有缘再见吧,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

她着实有些困了,待大家都离开后,她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抬首看了眼窗外的朝阳。

顾盼生端着早膳来寻她时,只看见她趴在案上,枕着手臂就这么?睡去了,几缕青丝逶迤在黑漆漆的官案上,旁边的茶已经凉了。

旁边零落的搁着延平的地图册,风哗啦啦的吹进来,吹过?了一页,就这样?翻了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