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呼, 下次小心些。”

林沉玉给顾盼生用布条缠到手上,系了个蝴蝶结。顾盼生呆呆的看着蝴蝶结,不说话,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割了手就在房里待着?, 我去泡个冷水澡算了,再不洗头上都要结砖了。”

林沉玉身上有些瘙痒劲,极其想沐浴泡一下水,顾盼生手割了,林沉玉也不好叫他烧水了, 哥哥去忙着给叶维桢熬药去了,她自己又懒劲犯了, 不想烧水。

思来想去, 干脆去揽星阁后面的池塘泡一泡。

她说走?就走?了, 哼着?歌谣心?情颇好,徒留顾盼生发愣。

*

没过一会, 叶蓁蓁来敲门,声音清脆又甜:“侯爷,我来拿衣裳啦, 您在吗?”

顾盼生忽觉得?有?些不耐烦,他开了门, 就看见少女笑眯眯的,看见是他愣了愣, 左顾右盼道:“桃花小妹妹, 侯爷呢?”

顾盼生摇摇头,并不言语。

“哎, 她答应找衣裳给我,她说在衣箱里面随意拿两件, 我能进去拿吗?”

顾盼生眸光一暗,他并不想让叶蓁蓁接触林沉玉的任何东西,想着?他开口:“我给你拿。“

拦住了她后,顾盼生回到大衣箱前,衣箱是枣木做的,刷着?暗红的漆,狮头锁环应声而?落,这衣箱搁的都?是林沉玉旧日衣裳,并不在她屋内,而?是放在了楼下隔间,正巧顾盼生就住在这,颇为方?便。

他随手拿了一件淡粉衣裳,依旧是一股灵香草的气息,和自己身上的衣裳味道,如?出一辙。

顾盼生神?色微凝。

忽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衣箱的一脚微微一愣。

那是个微褪色了的艳红肚兜,揉成一团塞在那里,满箱子鹅黄青绿的衣裳中,它是最扎眼?的存在。他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恼意来,眼?里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这又是谁拉在林沉玉家中的?

等等……

他眼?底闪过几个字来,鬼使神?差间他将肚兜展开,摊开看那几个字。

肚兜很有?些年份了,绣着?个虎头虎脑,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看向肚兜的下面刺着?的小字——

延寿元年五月廿日子时,欣闻悬帨,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帨……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外头人看见也好分辨男女。主家悬弧为子,悬帨则为女,同理弄璋为男,弄瓦为女。

这悬帨二字,摆明了新生儿是女非子。

延寿元年,是十六年前……他的师父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又想起来一些细节来。

在船上时他摸到的敏感又纤细的腰肢;他们兄弟二人站一处时,林沉玉和林浮光整整差了一头;还有?这满衣箱的少女衣裳,也和师父身量不差……

顾盼生的脑内好似轰的一声,他手心?捏紧了那肚兜,直到听见叶蓁蓁的声音时,才松手。

他的脑海里,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来——

“桃花,找到了吗?”

叶蓁蓁半天不见有?人回,忽的一声顾盼生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双眸微红,抿着?唇不说话,丢下一套衣裳给她,然后径直的离开了。

叶蓁蓁莫名其妙,她看了看衣裳:“哎!桃花妹妹!你拿错了!你拿了两件襦裙给我!我怎么穿啊!”

*

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靠在山石边,这小塘里的水是活水,从山上清泉引下来的,颇为清冽,她洗了把?脸,一把?扯去了玉冠,满头青丝披散如?瀑。

脱了束胸,她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自大来了月事后,她就没离开过束胸,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平时习惯了这份束缚,直到解开时,她只觉得?舒服的头皮发麻,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只叫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吃的都?是什么苦啊。

她低头看看山间沟壑。

不及山峰巍峨壮丽,倒也如?小土坡般玲珑。

她这辈子大抵是成不了亲的,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她不甚在意这些个虚无?缥缈的沟壑。

她隐约记得?萧匪石的沟壑也不甚大,她发育的比林沉玉更迟缓,萧绯玉亭亭玉立的时候,她还是那副干瘪模样,村里有?小孩骂她瘦排骨。直到十四五岁,她才微微长起来些。

想来虽同为女子,每个人的身子,是不同的。

她不去想那个恶人,轻轻的搓了搓皂角,低着?头开始搓头发。

月光柔柔的照着?她的脊背,点滴水光映着?她白净光洁的肌肤。湿湿的碎发搭在她浑圆的肩头。

她的身子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苗条又挺拔,脊背的曲线弯着?好看的线条,肩宽的恰到好处,不会叫人觉得?过于厚重。往下那线条流畅的收到腰腹间,隐约能看见她纤细有?力?的腰肢,再往下就没入清冽的水中。

回家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这摘星阁后又人迹罕至,她嘴里不禁哼出歌谣: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没了故意的压低嗓子,她本音透出一股透亮的韵来,又高昂又带着?女子独有?的柔意。

风动月影摇,水波涟漪,林沉玉洗罢了发,将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揉搓起身子。月的倒影碎成一点点的银辉,摇**在她身下。

*

她洗罢了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此夜,却?有?人彻夜不眠。

顾盼生一头扎进水盆中,他喘着?粗气,望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头发湿漉漉的,些缕发丝黏腻在他测验上,眼?眶微红似胭脂色,撩人而?不自知。他睫毛上沾着?水珠,薄唇紧抿,有?水滴自额头顺着?他雪白肌肤滴落嘴角,又滴落了下去。

他的喉结还没来得?及掩饰,突出一节显眼?的弧度来,他也不刻意低着?头紧着?背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大大方?方?的展露出来,那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和野性。

俊美似妖。

水已经抑制不住他了,他看着?水盆的水,满心?满眼?又想起来了刚才惊鸿一瞥的旖旎风光,他又惶恐,又好似发怒了一般,一剑砍翻了水盆。

水泼落地上,他自虐般的攥紧了水盆边缘,尖锐的部分刺破他的肌肤,流出的鲜血和水混合,滴落地下。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浑身颤栗的愉悦快感里,保持些微的清醒。

滴答……

这声音叫他脊背一颤,他眼?前又浮现了池塘里,水滴滴落她肩头的声音。

女的……女的……

他以为师父是男人时,他还能欺骗自己,自己对?林沉玉只是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母,对?恩师的感情。

可当?他看见林沉玉背影的那一瞬,他所有?的欺骗都?一霎时土崩瓦解了。风刺过他肌肤,虫啃啮着?他的血肉,好似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嘲笑他的虚伪,他的自欺欺人。

顾盼生靠着?床边,喘着?气坐下,他红着?眼?眶,垂眸看着?腿间。

他头一次如?此失控。他只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嘲笑他捉弄他:

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切荒谬而?离奇,他心?乱如?麻,眼?前的景是虚幻泡影,可闭上眼?,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如?雪花般扑满了他的心?。雪地里抱起他的林沉玉;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林沉玉;船上拔剑如?虹的林沉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心?。

她哪里是个师父,分明是心?魔。

女的……

他捂着?脸,低声笑起来,明明嘴角是勾着?的,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就好似整个人割裂开来,美艳里带着?似恐怖……

最让他感到后怕的,并不是她占据自己的心?。

而?是自己,打?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隐秘的喜悦,一股子占有?的冲动,一股子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血肉的快感。

他不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他做不到骗自己。

他想,他完了。

*

顾盼生低眉,他的感官现在极度的敏感起来,衣裳上残留的灵香草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勾着?他的思绪,他弓着?腰,捂着?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被子有?些发旧,似乎是被人用过多年的旧物件,他的耳廓红的发烫。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窃取着?来自她身上的残存温暖和柔软。

他喘着?气,额头沁着?微汗。

窗外一阵鸟鸣,他眼?神?忽然清明起来。

太妃曾经和他感叹过一些关于情爱的事。

他那时还小,深夜,小小的一点人,端着?跪在蒲团上。即使是夜间乘凉谈心?的闲暇时候,她也严苛的用帝王之礼要求他,不许他放松。她要他把?帝王两个字刻进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了,活该,不是正统的东西,终究配不住那位置。听说他发了顿火,那黄家的女儿已经哭死过去了。”

“说起来黄家,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女儿,等你登基了,匡扶了正统,可以把?她选入后宫,当?个嫔妃,他们家还是颇有?威望,能助你一统天下。”

老太妃的浑浊的眼?泛着?锐利的光,一点一点的割在他身上,扳指上的玉如?她的老眼?一般浑浊,泛着?油光:

“老相术给你算过,批了你的八字,说你命里带龙,前半生坎坷了些,后半生能成霸业。我的眼?光不会出错,你是个做皇帝的料。”

“可惜他算出来,你有?一段桃花煞,萦绕你一生,不得?解脱。这辈子成败都?系在一段儿女情长上。”

他默默听着?,腿已经麻了,可不敢动一丝一毫。

前半段他是信的,他就是被这样培养着?的。可后半段他却?不信,他这辈子只会倒在夺权的路上,怎会是败在男女情长上的人?

“这儿女情长,无?论什么情都?是害人的!世间哪里有?真情呢?自古无?情帝王家,你若是想成就,第一个要挖掉割弃的就是情。男子是贱人,女人也都?是贱人。”

“没有?人值得?你爱,贩夫走?卒,到高门贵女,都?是你脚下匍匐的牲畜。你是永远不要爱人的帝王,孩子。”

“您身边的宫女说,情就是……”他才六岁多,黑黝黝的眼?看着?太妃,想着?回嘴。

“啪!”

他捂住侧脸,脸上红辣辣的一片,身子都?被打?歪到了一边。

“坐好!”老太妃又老又尖的指尖掐住他另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叫她那张脸皮越发诡异:

“情?世间陷入情的人都?是傻子!所有?情都?是臭的!烂的!和你说这话是不是鸢儿?那个贱人真好笑,居然轮流到和太监对?食,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弯着?腰,拍拍手,有?人递进来个盘子。

盘子里一只断手,血淋淋的,指尖殷红,是凤仙花才染过不久的鲜艳模样。

“她啊,被她喜欢的太监送给人糟蹋了,送给个老太监了整整七天,死在了**,底下烂穿了,命都?没了,你说她傻不傻?我特意割了她的手给你看看,陷入情的人都?是什么个贱样子!”

“因而?我要把?你掰过来!我叫你从小就知道,这辈子绝不能动了心?。所有?人都?是你的脚下铺路用的,你动了情你就是个贱人!谁叫你动了心?,你就用刀往自己胳膊上刻一刀。”

顾盼生在黑暗中伸出了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高天之上的皇位,是属于你的,你必须将他夺回来。从小太妃就对?他这样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夺,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如?此。

他不是作为顾盼生这个人而?活着?的,他是要作为先帝的太子而?活着?。这一点,太妃很早就告诉了他。就算他不认识先帝,就算他一天没有?做过太子,他也必须终身拖着?着?枷锁,蹒跚前行。

直到他登上那九五之尊。

刀——刀——

他暴虐般的用手压制住身下的搏动,那搏动似乎在嘲笑着?他一般,丝毫不退减,甚至起来的更加炽然。他的身体在用最原始的反应,嘲笑他那浅薄可怜的自制力?。

顾盼生几乎是自虐般的拔出的头发上的玉簪,对?着?手臂狠狠的捅下去,簪尖并不尖锐,可硬生生的破皮入肉的痛感却?更来的猛烈。

疼痛放低了他的敏锐感,他脑海里一阵发木。

林沉玉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渐渐淡去了,他捂着?脸,猩红的眼?里有?盈盈泪光,喘着?粗气,低沉又暧昧。

很好……他控制住了……

他不会动心?,不会动情……绝对?不要……

“桃花?”

门外忽然传来轻声的呼唤,那人轻声道:“你没事吧?做噩梦了吗?”

顾盼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好似潮水似雪崩,他哑着?嗓子:“没事的…师父,您快去睡吧。”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和我说。好好休息休息,夜梦吉祥……”她似乎打?了个哈欠,径直走?了。

顾盼生喘着?气,捂着?嘴,直勾勾的盯着?屋顶看,他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口腔里充盈着?血气。

泪从他眼?角留下。

只要林沉玉一靠近,一说话,一言语,他浑身的骨头就散了,他的脑子就麻木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已经彻头彻尾的没救了。

顾盼生浑身一阵颤栗,他伸出手,伸向那黑暗中,无?望又广袤的黑暗将他笼罩,他看不清未来,却?已经失了来时的心?。

绝望如?潮水淹没了他。

林沉玉将他一手救出血海,又将他拖进无?望的深渊。

他不能动心?,不能动情。

可是他控制不住啊!他控制不住啊!

他脑海中好似有?一片烟花炸开,直到最后一瞬他心?里想的依旧是师父模样,他喘着?气倒在**,脸颊绯红一片,遮住了迷蒙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