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惊雷落海上, 一霎时房间里如白昼一亮,照见众人各异的表情。叶维桢皱眉,钱为面色惨白几乎要昏过去, 叶蓁蓁扑在她爹的怀里瑟瑟发抖。

林沉玉摸了摸湿了半边的头发, 指尖沾染了些些大海的咸湿味,她从喜服里摸索出个纸条来,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血字:

林沉玉

钱为吓的牙齿都在打颤:“不?是吧,来真的?水鬼要娶媳妇?它……它要娶谁啊!”

牧归面色也一白,瞪了他一眼:“闭嘴!”

叶维桢皱眉:“侯爷如何看?”

林沉玉看着纸条, 凝神细思片刻,答道:“依我看, 这水鬼是个念书没念好的白丁。”

她指了指纸条上面的字迹:“诺, 好几个错字, 我的名字林沉玉,写成了林冫冗王, 三个字错了两个。”

“提前说好,我不?喜欢胸无点墨的人,哦, 死鬼也一样。”

钱为:“……”

这个时候就?不?要对水鬼挑三拣四了吧。

顾盼生眼?神也暗了下来:“它想让师父跳下去吗?”

“应该是的,”林沉玉把喜服丢在地上, 径直走?到了窗前,眼?神巡顾着窗台:“可我现在不?想跳, 大家散了吧, 回去休息。”

*

叶维桢点点头,准备带着叶蓁蓁离开, 可旁边他那几个弟子则面色不?一,眼?里带了些暗沉目光。

鬼神之说, 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纵使他们平日谈笑而过,不?信佛也不?拜神,可如今看见这些个诡异的事情,也不?得不?信了。如果真的是水鬼作祟......那么是不?是只要林沉玉下去了,他们就?能得救?水鬼就?会放过这艘船?

此时的林沉玉在他们眼?里,也不?是那尊贵的侯爷了,好似成了一根带着希望的救命稻草。反正?他们都要死,用侯爷一个人的命换一船人的命,怎么也不?亏。侯爷是个明大体的人,应该会自己做出选择的。

可侯爷似乎不?愿意下去。

他们对了个眼?神,可谁都不?敢开口?。那可是武林第一的高手,就?怕还没劝到侯爷下去,就?被侯爷一剑砍了喂鱼去了。

这诡异的沉默气氛,终于是叶维桢发觉了不?对劲,他冷眼?看向几个一动不?动的弟子:“杵在这里做什么!回房间休息!鬼神之说不?可信!你们莫要起不?该起的心思!”

魏敏厉声道:“师父!如今的形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能叫船上苍头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能叫我们消失!现在它指明了要侯爷,就?说明它对我们没心思!如果侯爷不?去,水鬼生气了,我们一船人都要没命的!”说罢急切的对林沉玉道:“侯爷!您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平素就?听?说您赈灾救难如菩萨一般,如果能用一个人换取所?有人的安危,我想侯爷是愿意的!”

林沉玉面色不?变,只是将手中纸揉成纸团丢下,一把丢了出去。

“侯爷!”

魏敏忽然跪下,泣不?成声:“实不?相瞒,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才?三岁,若我死了,我一家老小?老无所?居幼无所?养!我并非贪图性命,我实在是不?能死啊侯爷!”

钱为气笑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你也没镶金牙啊,怎么开口?就?是谎(黄)呢?你还上有老下有小?,我看你是麻雀屙屎撒的巧。三年前,我来衡山派第一日你就?哭说你父母早逝亲戚欺负,后来看见个上山的漂亮姑娘你就?说你没成亲,怎么,过了三年树结果了,你老娘和?媳妇从土里长出来了?”

林沉玉被逗乐了,靠在窗台上:“那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也不?能死。”

钱为:“啊?侯爷有孩子了?”

危机时刻,他也不?忘记凑热闹。

林沉玉摸摸顾盼生头顶:“诺,我宝贝徒儿还在呢,怎么不?算我小?辈?”

顾盼生并不?说话,忽然被摸了头,脸上有些发烫。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在暗中观察着林沉玉,他总感觉林沉玉好似发现了什么,已经打定了注意,只是逗他们玩一般。

*

魏敏急切开口?:“侯爷!您不?是侠肝义胆吗?您不?是义薄云天吗?您赈灾救难的时候,千金都舍的容易!为了一船人,您就?不?能冒这个险吗?这明明是您可以做到的!您如果下去了,我们平安回去,一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旁边有人纷纷跪下:“侯爷!等您下海后,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到最后,唯有牧归和?钱为,还有叶维桢父女没有跪下。

叶维桢脸都铁青了,他气的发抖:“为师说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您现在还觉得您是掌门吗?你害得我们这么多?人就?快葬身海上了!”魏敏目光狰狞,忽的一把扑住了叶蓁蓁,叶蓁蓁病还没好,根本无力躲开,魏敏架着刀在她脖子上恶狠狠的看向林沉玉:

“侯爷,早听?说您家学严谨,奉行?一句‘勿轻人命,寸草皆惜!’您若是不?跳下去,我就?杀了她!我们大小?姐因你而死,你还配说这句话吗?你还配活着吗?”

叶维桢双目欲裂,想出手,可叶蓁蓁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唤,他刚刚迈进?一步,那刀已经割破了叶蓁蓁细嫩的皮肤。

“我数五下,您不?跳我就?杀了她!”

魏敏极有自信,因为他知道,林沉玉是个君子,她就?一定会跳。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了林沉玉身上,叶蓁蓁已经吓哭了,她烧的七荤八素,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嘴上还在呢喃:

“侯爷不?要下去......”

*

“既然都这样寄予我厚望了,那我就?恒顺众生吧。”

林沉玉叹口?气,她将湿淋淋的外袍脱了,随手丢在太师椅的扶背上,里面是一身白色劲装,护腕缠了小?半只胳膊,束带封腰,她耸耸肩,忽然叹了口?气:

“我下去成亲可以,只是自古没有孤零零的新?娘子,也没有孤零零的新?郎。我需要一个陪嫁的人,替我去探探路。你们谁愿意?”

她眼?神扫过牧归和?叶维桢,眨眨眼?,他们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侯爷要干什么,但是既然是侯爷要求,他们定会做到。

牧归正?要开口?,却有人打断了他:“师父,让我去吧。”

“你?”

林沉玉好像没有料到,她以为牧归或者叶维桢会先站出来,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顾盼生。

她自始至终都把她当成小?公主?,捧着护着,不?希望她受到什么伤害。危机时刻也没有想过,小?姑娘愿意和?她一起面对。顾盼生站起来,少女的脊梁挺拔,脸上有着不?同往常的坚毅:

“既拜您为师,生路死路我也要追随,哪怕是阴间,我也愿意和?您去。”

“小?姑娘来干什么,不?叫你去。”林沉玉拍拍他的头。

顾盼生抬眸看她,白净眼?角下那一颗桃花痣分外夺人目光,他的眼?神坚毅,瞳仁凝着看向她,瞳孔底下的一抹留白干净又纯真。他眼?里好似燃着一团火,连波澜都无法熄灭:“我陪您去。”

林沉玉愣了愣,俯下身子看她低语:

“你不?怕吗?跳下去,下面就?是海,一入海里是无法上来的,那里是死亡,是鬼怪,是魑魅魍魉。”

顾盼生忽的笑了,他的眉已经很久没有修理了,眉梢抽出了些锋芒,给他绝艳的容颜里更增了一些凌厉感来:

“在深宫里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若是这世界上有鬼神,我每日祈求时,他们总该给我些回应,可是从来没有。我未曾有一日得到救赎。可师父不?同,您三番两次救我与水火中。我不?相信鬼神,可是我相信您。”

林沉玉忽觉得心里涨涨的。她笑了笑,温和?了神色:“好。”

说罢又低声补充一句:“师父绝不?会负你。”

她低眉看他,他抬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林沉玉将自己的佩剑取下,绑在顾盼生背后,又绑了根麻绳在他腰上,紧紧捆好:“你先跳下去,不?要惊慌不?要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顾盼生走?到栏杆边,回头一望,眼?角桃花痣愈发灼然。然后纵身一跃,就?从船板上跳了下去。

*

他在赌。

他不?了解大海和?船,可他了解林沉玉。

只要她露出那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神情,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心思清明如雪,林沉玉既然如此镇定,必然是已经有了把握,林沉玉绝不?是要个人去和?她一起当替死鬼,她需要的,更可能是一个饵。水鬼幽于水下,那就?要把它钓上来。

赌赢了,他在林沉玉心里的地位就?会进?一步稳固,他会成为她的唯一弟子,得到她的倾囊相授,无可撼动。

赌输了,无非命丧黄泉。

用一条命去赌一份信任,这买卖是不?和?当的,可他和?林沉玉之间的关系本就?是这种不?对等,雪地里,他跪在地上,她朝他微微倾下伞来,他才?得以不?暴露于雪中。

他厌恶了日常的被动,想要贪心些,在这段关系里攫取些主?动的感觉。

哪怕是用命去赌。

坠落的感觉并不?美好,风刮在他耳边,犹如刀割,完全失去了依靠,一口?被没入深渊。

就?要坠落到海面了。

三……二……一……

一声涛拍浪,银光闪过,爪钩猛然勒住了他的手臂,勾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一整个人犹如钓鱼一般的钓了起来。顾盼生吃疼,只感觉胳膊要废了,嘴里一股血腥味反上来——是他巨疼的情况下咬破了嘴唇,他猛回头看向船身。

他愣住了。

*

林沉玉给他画过子母舟的图,一艘船一左一右夹着小?舟,可眼?前的东西,和?子母舟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他忽然想起来了海边吃到的马牙。

马牙,是一直依附于船而生,啃啮船而存活的动物?。顾盼生在海边吃过这种东西,长相很恶心,斑斑点点的,可吃到嘴里十分美味。

马牙依附船身,寄生其中,啃啮殆尽。

当地渔户对这种东西恨之入骨,每日出海回来,船上都黏着一身,如果不?拿刀一点点挂掉,再补些油刷上去,这些个祸害早晚把船腐蚀个透。

可他看见了,这小?宝船上附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尖尾船,紧紧的依附在小?宝船的身上,就?好像马牙一样,寄生其上。

不?,不?是依附,它的船身是横着插进?小?宝船的头部的。几乎是直接是自己从小?宝船里面生出来一般,一个身子完全是镶在了小?宝船的头部,严丝合缝的紧合在一起。尖尾和?尖头正?挂着红彤彤的丝绸花,伪装的恰好,似乎看不?出是两个船。

不?是母子船,一母二子一左一右。

而是胞胎子,子在腹中,即将出生。

就?好像枯朽树木里面潜伏着的蛇,盘着身躯闭着眼?毫无声响,唯独等待着迷途的小?麋鹿路过,就?破开树木撑出身来,一口?吞下猎物?。

他被人猛的一抽,提溜了回来,挂在了尖头船上,只听?见小?船里传来的声音粗犷又兴奋,一只健壮的手透过缝隙伸出来,迫不?及待的掐住他的脸:

“终于给你落在我手里了!林……”

那人声音戛然而止。

顾盼生眯着眼?看着小?船里的人,这人生的高大,他额间围着一黑色发带系到脑后,露出额间一点美人峰来。

数九寒冬,他**上身,腰间腰带勒的低,直挂在腰胯上,能看见上面两道深邃线条没入腰带中,叫人浮想联翩。肥大的裤脚垂在地上,露出他的脚踝来。微暗的灯光照着他水光润泽的饱满健壮酮体。

他看见顾盼生的一瞬间,眸里有震惊有不?解。

那人反应过来,有些咬牙切齿:“林沉玉人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叫乳臭未干的小?儿来给她顶罪!”

他有些暴躁似的,挠挠头:“妈的,她怎么跟缩头乌龟似的一动不?动,难道她越活越回去了?老子还有大事没有办呢!你是谁?”

“我是她徒弟。”

他眼?睛一亮,俯身去看顾盼生,眸中忽然亮起来光芒,语气癫狂了起来:

“这么好!你说我把你的人头割下来,再送到船上去摆着,再把你的肉烤了,你猜猜看他们会不?会抢着吃呢?那场景一定很美妙吧!”

“不?会的。”顾盼生面无表情。

顾盼生余光看了看天上月,忽的绽出笑来:“因为,你会比我先死,先死的人是杀不?了我的。”

他微微挪动旁边机关,船身一阵震颤,往外面出来了一些,他好有地儿探出半个身子来,目露凶光:“你口?气倒狂……”

妄字还没出口?,顾盼生忽的低头,他背后绑着的宝剑噌一声甩了了出去,那人感觉后背一阵劲风从天上直劈下来。多?年死里逃生的潜意识叫他马上往前扑去。可顾盼生死死扒住船边,抵在他前面,林沉玉从他后面,笔直的砍了下来!

前后夹击!这一对师徒欺负人啊!

他仓皇之下只能遁地翻个个头躲过去,却被人一脚踹的蜷缩起来。

林沉玉挽剑如虹,一剑横在海东青脖上,丢了手中麻绳,冷眼?看他。

眼?前人生的桀骜的很,峻眉鹰眼?,挺鼻薄唇,面上自带三分杀气,光看着就?叫人吓落胆。

她准确的喊出来人的名字来:“果然是你在捣鬼,海东青。”

海东青,天上最为凶险的禽,也是海上最狠毒的海盗,也是她的老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