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血顺着顾盼生的脸颊缓缓流下?, 顾盼生的眼眸愈加清明,眼睛里黑白分明,黝黑的瞳孔周围一片白净, 他瞳仁有些向上, 靠不到眼底,露出一段白来,愈发显得有些疏离无情。

他的脖颈很脆弱,露出纤长而美的弧度来,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断掉。

他实在是个美人。

而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只需再用力一下?,便能将他变成一个死了的美人。

明月被云雾遮盖住了。

黑暗中看不见他表情, 顾盼生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 师父最喜欢什么吗?”

剑停了下?来。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一样, 他急切开口:“我知道,她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裳, 腰间佩剑戴萧,头顶着斗笠,一样都不能少。春天她最喜欢吃炒的槐花, 夏天爱吃掐下?来的嫩藕尖,秋日爱桂花蜜, 冬日最喜欢围炉煮茶吃。”

“不,这些她都很讨厌。”

掐着顾盼生的手更深一些:“你在撒谎, 我是他弟子的时候, 这些她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人是会?变的。就如同?你当时是她的徒弟, 现在已经不再是了一般。没有人的喜爱是永久的,无?论是对人, 还是对食物。”

剑尖挑起他下?巴:“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喜欢什么。”

顾盼生叹口气:“算了,我都告诉你吧,她现在春天爱吃腊肉炖笋干,夏天爱吃泡的脆脆的甜甜的生姜,秋天爱吃凉拌的莴笋,冬天爱吃热腾腾的饺子。这些都是她今年喜欢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希望如果我死?了,你能照顾好我师父。”

“这是必然的,她本来就是我的师父,她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他加重了“我的”两个字,继而声音染上森寒: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顾盼生抬眼看了看明月,眼底暗沉一片,面上的怯懦神色一霎消失不见,他眼底微寒,声音平静了下?来:

“云开月明,是你可以去?死?了。”

*

一霎时,乌云散,明月归。

他猛回头,正撞见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林沉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她手里搭着弓,正看着他。

纤长的手臂拖着着细细的竹灯竿,烛火好似琢玉师,将她的琢成一尊玉影,明暗两宜。灯影照着她半张脸如月皎洁,照不见的半面如海般深邃,深不可测,难以揆度。

她的声音如清风,在空旷安静的夜里,带着些独有的凉意,她对顾盼生道:

“遇强切莫逞强,遇弱切莫大意。看来之?前跟着师父学的两日,学的不错。”

她在和顾盼生说话,好似略过了那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那人呼吸一霎时乱了,手都在颤抖。眼睛盯在林沉玉身上,生怕错过她一个回眸,一个转身。

林沉玉站定,抬眸看他,眼里无?喜无?悲:

“好久不见,也许我应该喊你,当年被处死?的余孽,还是唐家堡的少主?”

*

“果然什么瞒不过师父,是,我原名叫唐玉,乃是唐家堡的少主,劫难之?后,一直流落江湖衣不蔽体?,后来承蒙您收留蒙,赐名迦陵。不过现在,唐玉和迦陵都是往事了。我现在,唤做玉交枝。”

玉交枝……

林沉玉不语,只是抬起手,烛火亮起,照见他面容,明珠蒙光,一如当年。

他生的很漂亮,和顾盼生的妖异不同?,他颇有些异域风情。头发?微卷,海藻似的半披在肩前。一双浓绿如黛的眼眸好似蕴了千山绿色,鼻梁高挺,五官柔而立体?,可脸颊的线条却显得刚硬。硬是要人形容的话,好似百合带露,被人供在美人腰身的粗青瓷瓶中。

清丽而空灵的容貌下?,真心难测。

风吹仙袂飘摇起,他微微侧过身来时,露出了右脸上的纹着的画。

那是一只神鸟,自额头蜿蜒到唇边,画出倒悬飞天的姿态,神鸟人首鸟身,人首慈眉善目,发?髻雍容,发?冠直抵着他的唇边,鸟身如仙鹤般展着洁白的翅膀,在他的面颊上徐徐飞翔。怀抱琵琶,脚踏莲花。好似唐卡上的佛母背影里的鸟儿,神圣又诡谲。

迦陵频迦。

那神鸟的面容实在清隽秀美,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好似真人,他画着的半面妆下?,似乎有一道伤痕。这伤痕从他额头处劈下?,直抵唇边,看着触目惊心。只是恰被浓彩重墨的神鸟遮掩住了,需要很认真细致的看才能看的出来。

林沉玉记得那伤口。因为那是她亲手砍下?的。

*

两年前,她被萧绯玉背叛后,无?颜面对烧伤的哥哥,将哥哥送回了更九州,等哥哥醒来后,就黯然离开了。

她跑了很远很好,一直在寻找着可以给哥哥治烧伤的灵药,在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城里,她遇见了他。

当时有人私自贩卖奴隶,许多人被关?在笼子里,任人买卖,不得自由。他也被关?在笼子里面,好似蝴蝶落入网,瘦弱又无?助,可怜的挣扎着双翼。林沉玉将那些个奴隶都解救了出来后,他小心翼翼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恩公,我无?家可归了,您能带我走吗?”

他的眼实在美,即使灰头土脸,也能看见他碧绿的眼眸,比青山绿水尚翠。

林沉玉心一软,就把他带走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经历了萧匪石的事情后,她已经不想再花过多的精力与?人打交道了,就随手翻了本书,一眼看过去?两个字,给他取名叫迦陵。

“恩公,为什么要叫我迦陵呀。”

深夜,他穿着她的衣裳,乖巧的跪坐在**,任由林沉玉给他背上换药。

“适才翻到一句经文: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林沉玉声音温和:“迦陵频迦,乃佛教圣鸟。相传此鸟出自雪山之?上,能诵妙音,闻者无?不喜悦。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以后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让人喜悦。”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乖巧似羔羊。

可后来,她才发?现,她错的离谱。

林沉玉闭眼,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个不堪而黑暗的过往,她只是平静道:

“闲话就不谈了,我也不是很想和你回忆过往。解释解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装神弄鬼的《碎玉沉珠》就是你写出来的吧,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们?上船?”

“那桑蒙既替你送了书,应该是知道你不要我上来,为何他又反而下?毒,将我送到了船上呢?”

玉交枝眨了眨睫毛,面露愧疚:

“他是我的部下?,也是我的堂兄,我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从。我吩咐他送书是真的,可他对您有恶意,认为您……蛊惑了我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智。所以他送完书后,又决定将您迷昏了,带上船来。”

说着,他面上浮现微红来,有些躲闪,不敢看林沉玉,可毕竟少年慕艾,他无?法抵抗喜欢的人在面前,眼里又升起一团光来,直勾勾看向她:

“这艘船,是通向死?亡的灵船,是注定沉入大海的泡沫。所以,我已经杀了他,现在,我要带您离开,这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了,好不好?”

林沉玉眼里有些一言难尽,她尽量忽视他的灼灼目光,冷声道:

“你的手段是越发?高明了。之?前都是堂堂正正的杀人放火,现在,学会?了让人消失于无?形。那赵员外也是你的人吧,先租了船,然后在船上做手脚,又转租给衡山派的人,就这样,让一船人消失在海上,这不正是你的好主意吗?”

他笑的温和:“师父过奖了,直接杀人放火的话,您会?伤心的吧。我用些手段,目的达到了,师父也不会?瞧见,也就不会?难受,这样不好吗?”

林沉玉气性一下?子上来了:

“那船上无?辜的人呢?三十多船员呢?你为了你的目的,要搭上这么多的人命吗!那衡山派的人,又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值得你这样苦心的灭门??”

他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林沉玉会?动怒,眼里有些阴翳:

“他们?并不无?辜,师父嘱咐了他们?不要放猪油,他们?却放了,连给师父做饭都做不好的人,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至于衡山派,师父好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有怨恨才能杀人呢?想做便做罢了。就如同?帝王杀我族人一般,他都能随意灭族,我灭个山门?算什么?”

林沉玉眼眶微红,气的浑身发?抖:“三十多条人命!你想杀就杀,我当年真该把你一刀杀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他忽然笑了,露出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来,他笑的灿烂,眼里也有细碎的光芒,灼灼的盯着林沉玉,声音轻快而愉悦:

“师父,久别重逢别动那么大杀气嘛,我们?聊些快乐的,除夕夜的礼物,您还满意吗?”

“什么……”

林沉玉话刚出口,就想起来那日,铺天盖地的烟火起来。

他面露羞涩:“整个鲤城的烟火都被我收集来了,有钱人家的,没钱人家的,通通给我买来了。我在海滩边,一个人放完了所有的烟火,您还喜欢吗?”

林沉玉沉默不语。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有些小心翼翼:“师父?”

“你不必讨好我,烟火不过一瞬,覆水亦是难收。自从你偷了我的剑谱送给别人,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软骨散,背着我杀了无?辜的人后,我们?已经断绝了师生关?系,这辈子不复相见,再也没有牵连。”

“我会?喜欢烟花,因为它足够美丽,而不是因为,是你燃的。”

他愣住了。

“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个,你是不是萧匪石的人,第二个,萧绯玉的死?,和你有关?系。”

第一个问题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可第二个问题,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梁州,乃华山所在之?地。萧绯玉去?年在梁州的那一笔支出,她一直念念不忘。

玉交枝忽然失笑:“师父提问我自然有问必答。第一,萧匪石与?我是敌非友。师父讨厌的,弟子也讨厌。第二,萧匪石不是好人,难道她妹妹就是了么?姐妹两个都是美人蛇,姐姐心肠狠,妹妹手段毒,她们?自相残杀,还能把师父骗的团团转,师父真是单纯的可怕。”

“一个贱人,死?便死?了,也值得师父念叨么?我言尽于此了,师父,跟我走吧。”

他伸出手来。

林沉玉并不动作?,只是伸手舒臂,月下?挽弓,箭镞之?上凝着一点光,正对着他的方向。

玉交枝喃喃,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

“师父,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拉弓。是在野外,有蛇盘踞在我们?的帐篷上。您说它红冠带紫,应是蛇王,一般都是结伴而生,杀了它恐怕有别的蛇报复,我们?不能伤害它,就用去?了箭镞的箭轻轻射它,赶走了它……”

“您想着对我说,勿轻人命,寸草皆惜,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规律,您不会?用箭伤人……”

下?一瞬,箭矢如虹,惊雷闪电,没入他胸口。

这次,林沉玉的箭,带着箭镞。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愣愣的看着林沉玉,踉跄了几下?。又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没入了海涛之?中。

就好像一朵浪花,来了,又消失无?踪了。

林沉玉的手在微微发?颤,她丢了箭,灯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地上。她喘着气,亲眼看着玉交枝坠落海里,才缓过来。

收弓时,她的手都在抖,眼里有泪光。

顾盼生走了过来,他声音柔和:“师父,夜色深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仰着头,抻出一段脆弱的弧度来,眸里盈着些微泪光:

“那些个船员遇难了,要不我们?去?给他们?立个牌位?二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我有些难受……”

林沉玉面色回暖些,神色温柔的看向他:“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能想到这里很好,想立牌位就去?吧。可牌位毕竟是虚的,实打实的照顾才是真的。他们?因我而死?,回头我会?亲自回鲤城,安顿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你也陪着我一起吧。”

她还在想给总兵的儿子起名字呢,总兵的遗愿是让孩子读书成人,她必须将他们?孤儿寡母,带去?别的地方求学。

刚被逆徒气到浑身发?冷,听?见顾盼生的话,现在她心口有些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顾盼生嘤咛如小猫,红了脸,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回头朝着刚刚玉交枝坠落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

以一种,赢到最后的获胜者的高傲目光。

*

“师父杀了他吗?可我们?怎么办,这船员回不来。”

林沉玉捂着眼,叹口气:“他不过是临时起意跟上来的罢了,无?足轻重的东西?,真正的凶手还藏着没出现,我们?继续等。”

子母船,一母二子,她才除了一子。

还有关?键的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