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萧匪石探路回来?, 便瞥见少女蹲坐在那儿,看着泥巴发呆,她鬓边几绺发丝水润, 似寒鸦惊了宿雨, 潦草凌乱。

他扶着石头门框,看了一会,才强迫自己挪开?眼?,缓缓走上前去?。

他心知,自己并不是喜欢观察他人头发的人。

*

半暗半明的暗室中, 萧匪石常年?发黑的眼?底,越发青瘆。他的目光落到暗道中的神像上——

一座极为怪异的无头?神像。

单看外形, 与寺院庵堂无异, 约摸有?二人来?高来?, 衣饰端方,雕的煌煌巍巍, 骨峭神清。手?平摊开?,掌上放着两个龛笼,里面似有?什么贡品。

可仔细看去?, 神像脚底,踩着七八个泥塑的小人, 或惊或怖,若逃若遁, 可仍被神像踩在脚下, 半身陷泥,不得?出离。

神大抵都是这样的, 又伟岸,又可骇。

林沉玉休息了片刻, 身上那酸软劲总算好?了些,求人不如求己,她借着力跃起来?,踩着神像的肩,够到了那龛笼,扫到地上。

正砸在萧匪石脚边。

铁做的龛笼年?久了,本就松脆,竟是摔裂了。掉落里面的东西来?。

一块揉皱的纸,包裹着根细长的物什。

另一边龛笼,也是一块揉碎的纸,包裹住什么。

萧匪石如遭雷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一瞬间脑海里好?似晃过了三年?来?的苦辣酸甜,他只感觉头?晕目眩,猛的扑上去?,攥住了它们?。

“那是什么?”

林沉玉爬下神像来?,被顾盼生扶住。

顾盼生笑着咬耳朵:“你现在上蹿下跳倒是有?劲了,适才还喊着没力气要我停。”

回应他的,是林沉玉阴着脸,一巴掌拍上他的脸,他躲也不躲,笑嘻嘻的受了。

“我错了,好?姐姐……”

他俯身从背后搂住她,一句姐姐喊的酥软入骨。

少年?笑的实在好?看,连烛光都眷顾他,独将他的侧身影子投在墙壁上,俊美?的轮廓一览无余,林沉玉走进,又柔柔着,朦胧的扯出两人纠缠的影来?。

唯独照不见萧匪石——他匍匐到了地上。

*

萧匪石匍匐在黑暗里,黑黢的眼?里流出泪来?。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他只是忽然感觉很痛,遍体鳞伤的疼,每一寸每一寸都在被凌迟的疼,他捏住那两个物,狼狈的塞进怀里,好?似捏住自己的孩子。

包裹住物什的纸在仓皇中被落下,林沉玉捡起——

净身契

延寿十?四年?四月初六,萧匪石

林沉玉感觉脑海一空,怔楞住,看向蜷缩在地上的萧匪石。

那两个东西是他的……

净身契飘落在地,被烛光偷去?,诱成了火的一部分,随即烧成了灰。

*

萧匪石什么都没想起来?,可痛苦却?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想起来?了痛苦!他的身体想起来?了!

那阴暗不见光的净身房里,刀刀割在身上的痛苦,人影飘在他眼?前,刀无情的破着他最脆弱的地方,普通人阉割的痛苦只有?一则,可他偏生受用了双份!

“这身体,真是个怪人……”

“不知道阉完还能不能活下来?,皇上说了不许搁任何麻药给他,就看他命大不大呢……”

血淋淋的肉器,血淋淋的肉块,痛苦如潮水,将少女?从万丈浪尖打落碎石岸上,摔的粉身碎骨,又重新卷起,丢到当空,再摔下——

她手?掐着身下的稻草被褥,瞪着眼?,用身体记住了这一刻。

一个月,她整整发烧昏迷了一个月,人影在她眼?里如鬼影,入口的稀粥化成了火焰铜丸,她身时而处于寒冰地狱,时而处于烈火地狱,她人在人间,可受的苦,如在地狱。

一个月后她睁开?眼?,从净身房爬起来?的那一刻,她看着晨曦的曙光照在身边腌好?的两肉块肉柱上,她拿着它们?癫狂的笑了……

她变成了他。

天生了她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老天爷无声的嘲弄着她,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奚落远离她,试她为怪物。天要她半男半女?,好?好?好?,那她不要做柔弱低顺的女?人,也不要做无能无用的男人!

他舍弃这无用的□□,舍弃这多余的器官。他这辈子只要权,他要这让天下人都跪服的权!

做人有?什么意思?弄权才有?意思啊!

他也确实做到了。

萧匪石低低的笑了,他手?里躺着那腌干的肉柱和肉块,眼?神里倒有?些怀念,可怀念,到底只有?一瞬。

下一秒,他把它们?丢在地上。

无用的物什,他既选择了舍弃,便不会再捡起。

他不后悔。

他余光瞥到墙上,他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不后悔!他从来?都不后悔的!

*

他正要伸脚去?碾碎那两个东西,他的肩膀被人微微拍了一拍,他回首,是林沉玉担忧的面容。

她说:“你来?看看这个。”

林沉玉打开?了神像的心口,原来?这神像肚子里,竟是个丹炉,里面放着许许多多的骷髅白骨。白骨不知是谁的白骨,只知道是死去?之人的。这些人又生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死,又为什么被人丢进炉中?

无人知晓。

一个骷髅头?掉出来?,被顾盼生塞了回去?,他静静的看着这炉子,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萧匪石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眼?神落在林沉玉肩头?。他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自己便没有?必要开?口。

林沉玉把那骷髅头?重新拨开?,掏出里面的一本惨旧的纸来?,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什么,他们?看不懂,可底下的画儿,他们?是看得?懂的。

一个人被架在木架子上,他赤身**,慈眉善目,画面刻意凸显出他胸前高昂的女?性特征和下身独属于男性的物什。

烧着那木架子的,不是草木和油,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尸骸化成的火焰。

天上画着一群凶神恶煞的鬼神,化为乌云席卷而下。

“结合螟蛉之前说过的话,这应是兰闍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螟蛉应是兰闍旧族,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两个人臭味相投,只怕是搅合到一起,共商大事了。”

萧匪石言辞冷静。

这圣胎,很明显便是萧匪石。

“那看起来?,他们?是想拿我娘的地盘下手?了,我娘要屠城,怕不是也和他们?逃不开?干系?”

“极有?可能。”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林沉玉脑海里纷乱如麻,她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天下人民已经够苦了,这里是洪水那里是旱灾,北边还有?觊觎已久的外敌,赋税徭役,一年?比一年?苛重。

居然还有?人嫌天下不够乱?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先出去?,找到秦虹。

林沉玉拍拍身上的灰,将纸重新塞回炉心,关上炉子,继续去?探求着出路。

*

他们?往上去?寻,螟蛉已经封死了兰闍府。

林沉玉看着进府的那条窄窄的道,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这哪里是暗道,分明是墓穴的通路啊!

从一开?始,兰闍府就不是什么地下府邸,而是等着他们?到来?的墓穴!

三人一无所获,只能继续回到丹炉旁,

红烛也快烧尽了,他们?尽力去?找,可到处都是都是土墙,一丝一毫的出路都无。

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了他们?。虽然他们?不说,可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本就难以支撑,再关下去?,怕是要活生生死在这里。

他们?俱有?些疲了,也许是死亡当头?,平时你死我活尔虞我诈,这时节他们?倒平和了起来?,围坐在了一处聊了起来?。

*

又聊了会,林沉玉打了个哈欠,疲倦的闭上眼?。顾盼生将外袍铺在地上,坐在边沿,拍拍大腿笑:“来?,躺在衣裳上,我这儿给你当枕头?使。”

林沉玉瞪他。

顾盼生眉眼?流转,用肩膀蹭蹭她,俯身低语道:“更亲密的物什你都用了,还害羞这个做什么?躺着吧躺着吧,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的,想怎么用怎么用。”

林沉玉要打他,他伸过右脸,笑向她言:“适才你打过左脸了,打的可好?,可不能偏心,右脸来?一下才好?。”

林沉玉叹口气,只瞪了他眼?就放了手?。

他倒是越发赖皮了,可偏生她就无法治他。

顾盼生强硬的拉着她躺下去?,叫她枕了上去?,他垂眸看着腿上躺着的人,她也仰着头?看,撞见他含情目里,她顿觉别扭,别过眼?去?,冷不防瞥见萧匪石。

萧匪石枯坐在旁,隔着几步的距离,也一动不动的在看着她。

他并?没有?有?意看她,只是想事的时候,不自觉的便看向了她。

林沉玉:……

这谁睡得?着啊?

顾盼生伸手?轻捂住她的眼?:“无事,睡吧。”

他冷眼?看萧匪石,并?不言语,萧匪石也识趣,他冷淡的挪过身子,离他们?更远。

这会,烛火终于眷顾他了,懒洋洋的将他的孤影透到墙面上,他怔怔的望着墙面。

林沉玉依着顾盼生,萧匪石也并?不孤单,他对影而坐,也算双人。

*

迷迷糊糊偎了会,林沉玉忽感觉有?些寒,她瑟缩了片刻,睁开?眼?。

“冷吗?”

顾盼生做势要抱她,被林沉玉一把推开?,睡醒后她又翻脸不认人了,她摸摸鞋尖,有?些湿润,是水气。

哪里来?的水气?

她又沿着地四处走,终于发现了水气来?源,东南角的土壤,湿了一片。他们?进来?时明明检查过,四周都是干的,是一丝水都无的。

林沉玉拿起那龛笼的残片,忽挖起来?土来?,这土内部是硬的,可挖了几下后,她惊喜的发现,越往外的土,越软越松,越是湿润。

“外面可能下雨了!有?水顺着山沟渗进来?,我们?这里可能离山口不远,语气坐以待毙,不如来?试试看能不能挖出去??”

她惊喜的回望,看向两人。

萧匪石微怔,顾盼生先走上前,夺走林沉玉手?里的残片,挖了起来?。哪怕是唯一的希望,也不可放轻。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半瘫在石上,打了个哈欠,他单手?挠头?,对着旁边的燕洄道:“你确定这里劳什子非人间是兰若寺的出口?”

燕洄点头?,睫毛频繁微眨,难遮掩眼?底疲倦,他坐马背上,叹口气:

“另一个姓燕的四方打听,大致可确定就在这,这座山四处山道我都安置了人,一旦出现异动,便能发现。”

他声音一顿,冷笑:“若今日他们?再不出来?,明日,爷便要破山,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海东青嗤笑一声,并?不说话,想起来?林沉玉她就牙痒痒。他们?千万阻挠,结果她一声不吭跑去?兰若寺了,还把他当朋友吗?

等她出来?了,他一定要痛骂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以身试险!

忽的,他听见什么声音,窜了起来?,贴着非人间的石壁,往中间看下去?。

黑咕隆同看不清,他大吼一声:“姓林的!”

“哎!”隐约有?人回了句。

海东青眼?睛一亮,早把骂林沉玉的豪情壮志扔一边的,他趴着往下巴望:“这里这里!赶紧的过来?,从这里爬上来?啊!”

非人间的石壁裂缝极为狭窄,可也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燕洄一脚踹他屁股上:“让开?,我来?。”

他对着裂缝里笑:“你别急,小心受伤了,这非人间石壁很窄,我给你递绳子下去?,你慢慢爬!”

里面隐约传来?林沉玉的笑声。

海东青怒目而视,他才不服燕洄,这存心显摆自己的家伙,居然瞒着他带了绳子来?救人,不告诉他。

他一狠心,朝石缝里喊:“你别用他绳子,老子下去?找你,姓林的,你原地不许动,我背你上来?!”

说罢,朝石缝里跳下去?。

“小心!”燕洄惊呼。

“小心!”林沉在地下也看傻了。

一阵沉默,乌鸦嘎嘎的叫着,盘旋着飞走了。

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他跳到一半,被狭隘的石壁夹缝卡住了。他愤恨的看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气的一鼓一鼓,上去?也不是,下去?又下不去?,给他卡这里,算什么道理?

林沉玉在石壁缝底下,看着他扑腾的脚,幽幽开?口:“那你倒是下来?啊。”

燕洄笑的前仰后合:“林沉玉我告诉你,他哈哈哈哈,他胸太大被卡在石缝里了!”

林沉玉:……

这两个人真是,无论什么时候,总能给她整出些笑话了。

*

燕洄嘲笑够了,才把海东青拔出来?,他继续去?拉林沉玉,他一边扯着绳子,一边拉住那人的手?,往出来?一带,笑着絮絮叨叨:

“姓林的,我为了找你可是封山锁门,费尽心思,这下你出来?,可欠我一个人情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补偿……”

那人施施然站立,拍拍衣袖,站定时不威自怒。纵尘土满面,难掩他骨子里那冷峻杀气。

燕洄的笑僵住了,他迅速甩开?手?,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又回头?朝海东青僵笑:“海东青啊,我好?像是不是见鬼了啊?”

督公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从石头?缝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