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夜深人静, 几?人围坐在院中炉火边,延平一别,才一月有余, 可如今再聚首时, 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叶蓁蓁红了眼眶,回忆起来一路发生的事?情:

“您写给我们的信,我们收到了,也确实是朝您这里过来的,可路上投宿客栈时, 那客栈却是个?黑店,在我们的饮食里面下了药, 我们着了奸人的道, 爹爹被他?们去?虏不知所踪, 我和牧师兄并师弟被带走关了起?来,有声音告诉我们, 只有我们自相残杀,才能活一个?人下?来。可我们不愿意?同门操戈,最后若不是绿珠姑娘出手相救, 只怕我们已经活生生饿死在洞穴里面了。”

林沉玉瞥一眼绿珠,斟酒笑道:“姑娘这会是立了大功劳, 不过?说来巧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那里的?”

绿珠犹豫了片刻, 还是老老实实开口:

“您不在的那日, 萧大人来了,他?带我去?了一座山里, 我跑了,也?遇见了他?们。”

萧匪石没有死。

燕洄猛抬头, 不可置信的看她,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到底还是对萧匪石有几?分旧情,这情无关风月,实是旧恩难还。萧匪石是一手将他?从泥潭中捞出的恩人,再造之?恩胜过?父母,即使后面他?对自己不情不义,那又是另一码事?。

得知萧匪石死了后,燕洄得了自由,只觉得又轻快,又惆怅。

现在告诉他?,萧匪石没死……

既然没死,为什么他?不来找自己?

要知道,他?是萧匪石的走狗心腹,他?知道许多秘密。萧匪石只要活着,绝不会?放自己离开他?身边!

他?和林沉玉对视上,两人眼里都有同样的诧异。

如果萧匪石真的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

过?了很久,林沉玉猛的饮了一口冷酒,只感觉五脏六腑如冰透一般寒冷,她嘶了一声。

牧归强调:“另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那时候中了蛊,所有动作都被人操控一般,不由自主。好在我清醒之?时砍断了自己的手臂,将蛊虫除去?,否则我们四个?都休想活着回来!”

以断臂换取四人性命,他?觉得很值。

林沉玉皱眉道:“被人操控,这不就是内楗蛊吗?”

所有的奇异事?件,在此刻又杂糅到一处——

死而复生的萧匪石,失踪多年又重现江湖的内楗蛊,还有追杀衡山派的双头蛇夫妇背后那位:

“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主人。”

如果按照林沉玉理解,这个?头衔应该是属于帝王顾螭的。可明显不是,他?虽然残暴,也?不至于派人暗杀几?个?不认识的江湖小辈,再说了,他?杀人也?没必要派杀手,直接一道口谕就能要人性命。

所以,到底谁是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人?

她想,也?许这个?主人身上,有她们想要的答案。

她打算吩咐燕卿白,去?套双头蛇的话。

这个?念头才动,燕卿白就敲门进?来了,他?官袍未褪,步履匆匆,面色罕见的沉重了起?来:

“双头蛇夫妇,刚才在狱中中毒身亡了。”

林沉玉:……

他?将纸搁在桌上:“这是他?们那钉在一起?的手上发现的纹身,我找人给画下?来了。”

林沉玉定睛看去?,只看见个?双头蛇,头朝下?岔开分向两边,瞪着眼吐着舌,渗人的慌。

她将那纸拿远一些,依稀看出来这个?图,整体像一个?八字。

“八,是什么特殊的数字吗?”

燕洄摸摸下?巴。

林沉玉蹙眉道:“如果论江湖人的直觉,我觉得是编号,排行第八的意?思,他?们会?不会?隶属于什么组织?”

燕洄摇摇头:“我适才已经查过?了,他?们这些年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鲜少有关于他?们的传闻。”

林沉玉叹口气。

*

顾盼生面色不虞,他?起?身,只和林沉玉道了个?别,便转身离开。

他?来到院后,唤从来暗卫,闭了眼,声音一寒:“霍逐寇办的什么事?情?当日连江之?上,堂堂的将军郡王,带着一千多精兵围剿三?百多人,连个?宦官都杀不死吗?”

暗卫低眉:“属下?当时从霍小将军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他?已经命人将萧匪石乱刀砍死了,尸体系数丢尽江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顾盼生蹙着眉,他?头一回感觉事?情并不依靠着他?的操控而运行,萧匪石的死而复生,让他?联想到那诡异至极的玉交枝,似乎不能按照常人的思维来看待他?们。

他?吩咐下?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萧匪石的下?落,还有玉交枝,去?华山派和祝家?,看看有没有他?的踪迹。”

暗卫诧异:“玉交枝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盼生摇摇头:“可我总觉得不放心。”

暗卫倏然消失了,顾盼生看向天?上,漫天?星光苍茫一片,他?只身站在狭窄的巷落里,忽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笑着朝老将军打招呼:“哟,老将军,我以为你走了,原来在我对面落了窝啊。”

老将军面无表情,推开了对面宅院的门,他?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小主子。要不是他?一直不肯走,他?至于买个?院子在隔壁,天?天?提心吊胆的看着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吗?

算了,让他?去?吧,什么时候他?想离开了,自己再带他?走。

*

屋内的气氛一片冷凝,大家?都感到不安。

尤其是衡山派的几?位,经历了那么多大灾大难,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

林沉玉打了个?哈欠,安抚道:“休息吧,大家?。睡一觉比什么都这样。”

担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如好好睡一觉,交给明天?处理。

第二日是休沐,不用早起?。

林沉玉难得的美美睡到大上午,梳洗完毕后,秦雪雁来找她,药材的时候一直悬而未决,大家?都不愿意?多出钱,可不买药,眼见仓库要见底了,还是得去?找钱员外。

秦雪雁唉声叹气:“本来灵枢门的药钱就不多了,按照抬高的药价买,这下?恐怕是更加拮据。”

林沉玉笑而不语,她唤来了钱为和绿珠:“走,带你们去?见两个?人。”

*

钱为懵懵懂懂的跟着她离开了,到了目的地,只见街前一座阔绰奢华的府邸,上面写着“钱府”两个?字,门口挤满了商贾打扮的人,大家?唉声叹气,抱怨着钱老爷。

“怎么又抬高米价了……”

“药价能不能降一下?啊,钱老爷!这么多年不都是那个?价吗?”

管家?黑着脸赶人:“我们老爷说了,就是一口价,甭在门口哭丧了!去?去?去?!”

林沉玉上前,管家?眼皮微合,斜着眼珠瞅她,拦住她道:“你又是谁?”

林沉玉笑:“我乃是灵枢门的人,带了份礼给你们老爷和夫人。”

管家?嗤笑:

“想奉承就不必了,我们老爷什么东西没见过?,不要不要,他?正?伤神呢,您就甭触霉头了!药价是不得降的,省省心吧。”

林沉玉叹口气,掀开轿子,拍拍钱为:“靠你了。”

钱为跳下?来干嚎了一嗓子,眼泪说掉就掉:“爹!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管家?看见这少年,惊的眼珠子都凸起?来:

“你是谁?我们公子已经死了,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

钱老爷坐在会?客厅里,神情恹恹,他?夫人午后哭了一场,现在正?在房里睡呢,桌上放着一双破旧的虎头鞋,针线粗糙,他?拿起?那虎头鞋,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肥嘟嘟的小脚,跟小馒头似的,他?可真好看啊,笑起?来那么单纯可爱。穿着虎头鞋,歪歪扭扭就在屋子里跑,撞到柱子上,瞧见四周无人,悄悄爬起?来又继续跑。

后来孩子大了,会?往院子里跑了,他?吵着要念书,念两天?又不念了,真是个?调皮鬼!

又长大些,他?会?往外面跑了。吵着要学武,到衡山上学武,他?说要变成一个?大侠,回来保护他?们。他?们虽然对这个?细皮嫩肉的儿子成为大侠这件事?不抱希望,可还是答应了孩子。送他?去?衡山派学武。

可怎么他?跑着跑着,就消失了呢?

钱员外垂下?泪了,忽然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她脚上的木屐都穿倒了:“当家?的!我好像听?见儿子的哭声了!”

钱员外瞧不起?她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叹道:

“怎么可能呢,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是做梦做痴了。”

“不是!我真的听?见我们儿子哭声了!你仔细听?!”

钱员外只能细听?,隐约的,他?好像真的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他?心也?乱了头也?麻了,抓起?衣服披上就往外跑。

“老头子!你衣服披反了!”

“你木屐不也?穿反了?”

一阵兵荒马乱,他?们啪的打开门,看向门外,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白净少年,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好像被抛弃的年幼小白狗。

瞧着没出息的小样子,不是他?们儿子还能是谁?

钱多和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似乎害怕他?是一团雾,一靠近就散了。

“听?新来的管家?说!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钱为凶巴巴的看着他?们。

“听?他?放屁!天?塌了也?不能不要你!”

钱多心疼的把?儿子扶起?来,夫妻两个?流着眼泪,又咧着嘴笑。

钱为看见爹娘,眼眶又是一红,三?个?人在一起?又哭了一回,秦雪雁看见,也?有些动容。林沉玉也?含笑看着她们。

钱为哭到打嗝,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拉过?林沉玉和绿珠,双眸亮晶晶道:

“爹!娘!这是我的恩公,木公子;这位也?是我的恩公,也?是我恩公的恩公!绿珠姐姐。”

钱多和夫人:?

什么东西,怪绕人的。

钱为一手拽着爹娘,一手拽着绿珠和林沉玉,往家?里走:“哎呀,我们进?去?再说嘛!哟,这就是你们在华州府买的宅子啊,虽然比不上衡州的大,倒也?不错。”

路过?管家?时,他?不忘记哼一声:

“记住我了没有?本少爷还没死呢!”

钱多和夫人不满的看着他?,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管家?只感觉汗流浃背,他?才来三?天?,哪里认得少爷啊!只能赶紧躬身道歉。

钱为才放过?他?,进?去?门了。

*

钱为到了家?里,就好似归巢的鸟儿撒欢,叽叽喳喳不停,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一边啃着家?里的宫廷贵妃糕,品着龙井茶,一边断断续续讲着一路的趣事?。

钱多和夫人都笑眯眯的听?他?说话,时不时给予他?反应。

“爹娘,我这一趟呀,在海边坐上小宝船了,就是那种好几?层高的船呢!”

“儿子真棒啊!”

“我还吃到了之?前都没吃到的海鲜呢!是嗦着吃的,可惜我吃了好多一个?都没嗦出来。”

“儿子真勇敢啊!”

林沉玉:……

她皱眉,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到坐船和吃海鲜,和勇敢之?间有什么联系。

倒是绿珠看着钱多,眸中隐隐有伤神和艳羡之?意?。她本来也?能这样幸福,可那狗官祝凤鸣毁了她的家?庭,毁了一切。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爹娘的爱了。

林沉玉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给她递过?去?一块贵妃糕。

绿珠摇摇头,她没有心思吃。

林沉玉逗她,在她耳边低语:

“这糕是苦的,特别苦,你尝尝看。”

绿珠愣住了,怎么会?有苦的贵妃糕呢?

可林沉玉的话她深信不疑,遂好奇的接过?吃了一口,清甜软糯,唇齿留香。

林沉玉眨眨眼冲她一笑,她才意?识到,是林沉玉看出来她过?于沮丧,逗自己。

她笑了笑,继续吃了起?来,也?许是美食慰藉了她,那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了。

*

钱为兀自絮絮叨叨说着海上惊险,和延平赈灾的见闻,将一路艰辛都说了出来,听?的夫妻两个?瞠目结舌,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儿子,又老泪纵横起?来。

他?儿子这几?个?月,都遭遇的什么哦!

又是海难,又是水灾饥荒,又是刺杀和饥饿。能活下?来真的是老天?爷保佑哦。

听?闻了林沉玉和绿珠是如何救了自己儿子的命后,钱多只觉得头都晕晕乎乎的。赶紧走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就朝他?们跪下?来了。哭道:

“请受老儿一拜!若是没有您们,我儿子就是有九条命都没了啊!不是淹死,就是饿死了啊。”

林沉玉起?身,扶起?两位老人家?,她笑的温和:“行侠仗义,救人乃分内之?事?,是令公子福大命大,多亏了你们夫妻二人平时积德行善,才能有这样好的果报,应该谢谢自己,无须谢我。”

两个?人看着林沉玉,又想起?来之?前自己无理涨价的事?情,忽然有些心虚,讪讪笑着点头。

钱多认出来她:

“您……就是那日请我们吃饭的灵枢门门主是吗?那日实在是抱歉万分,对不住您啊。药价的事?是老朽错了,老朽…”

林沉玉打断他?:

“无事?的,药价成本在涨,您涨价我是能理解的。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单纯的将钱小兄弟送回家?罢了。没有旁的意?思,也?不会?挟恩求报。一码归一码,钱员外。”

她声音一柔,笑看他?们父子:“你们家?人团聚的日子,谈生意?多扫兴呀。”

钱为也?不满的叉腰:“爹!我不在的日子,你居然敢欺负我的恩人?快道歉快道歉!”

林沉玉越这样说,钱多越愧疚,擦擦眼泪喃喃道:“是我错怪老天?爷了,等我明儿就回去?把?药价降回去?!不不不……对你们灵枢门的药,我们以后都免费供应了!”

林沉玉摇摇头:“灵枢门也?绝非占便宜的门派,还按照原来的价格便好。”

反正?不花她的钱,她也?没必要替灵枢门省。

钱多感激的点点头,看向绿珠。

又是一顿感激,问绿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绿珠也?摇摇头,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夫妻两恳切开口:

“既然什么都不要,到底留下?来吃顿饭吧。聊表我们夫妻的谢意?,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谢了。”

林沉玉点点头。

*

到了饭桌前,林沉玉被请上主座,钱多亲自为她斟酒,指着一桌子堪比宫宴的珍馐佳肴,笑道:

“粗茶淡饭,随便吃些。”

林沉玉:……

钱为记得林沉玉不爱吃烤的肉,这饭桌上特意?避开了烤炙的菜肴,林沉玉颇为满意?,她下?意?识想夹菜给顾盼生,却发现他?不在。

饭桌上,钱为又开始聊起?来林沉玉:

“她可厉害了,在海上一个?人救我了我们好多人。在延平的时候,她还带着我们救济灾民,我也?学到了好多,师父都夸我长大了。”

钱多又开始夸他?:“儿子最棒了!”

钱夫人笑:“那你跟着木公子,都学到了什么啊?和我们说说?”

钱为美滋滋啃排骨,闻言思考了一瞬,道:

“我跟着木公子,学会?了疏散灾民,煮饭熬粥。”

钱多笑:“不错不错,以后遇到危机可以自己应对了!”

钱为又道:“我还学会?了接生!”

林沉玉筷子差点没拿住:……

钱多下?意?识的夸:“不错不错,以后也?有用,等等,你说什么?”

钱为字正?腔圆:“给孕妇接生小孩啊。”

钱多的笑僵在了脸上。

林沉玉心虚的喝口酒:“技多不压身嘛。”

钱家?夫妻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笑。

钱为不满:

“你们是不是觉得没用,可是当时没有接生婆,如果不是我男扮女装去?接生,很可能会?一尸两命的!我可是救了两个?人呢!”

钱多眼睛一亮,自己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是啊!我真笨,我们儿子多棒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儿子一下?子就造了十四级。”

钱为美滋滋的继续吃饭,还不忘记给绿珠夹肉吃:“恩公姐姐,你多吃点。”

少年实在是过?于热情,绿珠觉得他?过?于殷勤,脸色也?有些微红了起?来,一切都落在老两口眼里,他?们对绿珠本就非常感激,察觉到儿子的苗头后,对她格外殷切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融洽又温馨。

直到撤走酒席时,有人捧进?金盆并茶盏,让大家?洗手漱口,钱为娴熟的擦擦手,余光瞥向伺候他?的小厮,他?面色一霎时变了。

钱为站起?身,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小厮,上下?打量,带着敌意?开口:

“你是谁?”

饭桌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林沉玉看向那小厮,他?穿着整齐朴素的布衣,和钱为一般年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

而是他?的容貌,与钱为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