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自坟头外的密林四周, 窜出来一众弟子?,个个儒帽方巾,布衣朴素干净, 衣裳磊落, 人亦清爽正派,一见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大胆妖女!你残害我华山派长老门徒无数!如今还敢到我华山派的地盘来!还不束手伏诛!”

弟子?们的衣襟右衽上,都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雁。

华山共有五峰,东峰朝阳,西峰莲花, 中峰玉女,南峰落雁, 北峰云台。五峰弟子服饰皆是一般, 唯有以衣襟绣花辨别峰座, 如此看来,正是南峰弟子?。

这五峰里唯有朝阳峰上的门徒, 才是华山派的正传弟子?。旁的四峰,都是外门弟子?,平素不过令他们种田种地, 杂役跑腿,略传授他们些入门的武功罢了, 并不能?得到华山派真传。唯有在武林大会前的选拔中胜出的人才,才有机会进入朝阳峰。

兰跋雪连朝阳峰的弟子?都不惧, 岂会惧怕这些个外门弟子??

她淡然直视问安:“残害无数?不过灭了三位长老, 并十八位朝阳峰弟子?罢了,三加十八等于无数?华山派的弟子?, 还是这么喜欢夸大其词。”

为首的弟子?面?色激动,他是落雁峰的大弟子?问安, 他兄长问平若干年前就死在兰跋雪手下,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妖女安敢狡辩!你杀死我兄长!这十八条人命,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你们多少?人?”

问安不解,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一百零八人!”

“好,那十八条人命,今夜又?要再添一百零八条!既今日是我大限之日,就拿你们铺我下三途血海的路。”

兰跋雪一掌挥向离她最近的弟子?,却被张姑娘一把抱住胳膊,她声泪俱下:

“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杀人了……”

兰跋雪漠然看她:“我杀人,是为了你。”

些名门正派什么德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嫉恶如仇,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的魔教,就会被连坐到。

果然,华山派弟子?看见张姑娘,又?听见那一句娘,纷纷震怒起来:

“那是妖女的孽种!别?放跑了,一并擒下!”

“可?问师兄,她若是这妖女孽种,也是张前辈的女儿吧。”

“那又?怎样!你别?忘了,张岱松和这个妖女在一起过,就已经是叛变正道了!叛徒和妖女的女儿,又?岂会是什么好人吗?”

问安深吸一口气,仇恨燃在眼里:

“落雁峰弟子?!听我命令!不惜一切都要诛杀了她们,为武林除害!为华山派报仇!”

张姑娘面?色煞白了起来,她连连倒退,可?四面?都是持剑对着她的弟子?们。

怎么会这样呢……

一个弟子?趁着张姑娘踉跄的时候,悄悄的拿剑刺向她后背,偷袭迅速,这一剑狠而毒。

张姑娘躲闪不及,只看见血色罗裙乍然翻过,兰跋雪纤指轻点,弹向剑锋,峥然一声,宝剑裂成四五瓣,坠落在地。

那弟子?痛苦的抱住手,瘫在地上。

“妖女!你竟恶毒至厮!”

兰跋雪一把提起张姑娘的后脖颈,振臂一挥丢了出去:

“你们偷袭我女,就不恶毒了吗?”

张姑娘只感觉自己好像个球儿飞了出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什么人怀抱里,她抬头?看,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

她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了,可?还没?哭出声,林沉玉又?把她丢了出去,丢进了远处匆匆赶来的傲天兄怀里。

张姑娘:……

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传来传去的绣球。

*

那边已经厮杀了起来,华山派弟子?们排兵列阵,迅速移动起来,摆起来了华山派闻名天下的八卦剑阵。

上下四合,八方呼应,声息相通,纵横合击。问安居于乾位上,坤位,坎位,震位,离位,兑位,巽位都有弟子?把守。连容人进去的艮位都被堵死,显然,他们要困死兰跋雪。

燕洄匆匆赶到,就瞧见这一幕,他们摸不着头?脑:“这在干什么?”

林沉玉道:“摆阵,困住兰跋雪。”

燕洄乐了:“我看困狗熊都够呛,能?困住她吗?”

林沉玉沉思:“如果是华山派八位长老来布阵,尚有胜算。须知?阵法的作用,是最大限度的发挥人与人纵横合作的力?量。所谓百人之阵,可?困千人。可?很遗憾,在绝对悬殊的力?量前,任何阵法都失去了意义。”

她话音未落,只见这一声惊呼,坤位崩塌,坎位跌落,这八卦阵的八门阵眼上的弟子?们一齐向外跌飞而去,仿佛被大浪冲走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八卦阵齐破了,兰跋雪屹立当其中,纹丝不动,只微微甩了甩手。

林沉玉皱眉:“这华山派弟子?怎么一招都挡不了!”

她伸手拉回?几个被打飞的弟子?,低眉看向衣襟绣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外门弟子?。

她面?色不由得一肃:“外门弟子??谁让你们来围剿兰跋雪的?”

这不是鱼朝笆篓凑 —— 找死吗?

这话传到问安耳里,格外刺耳,他狼狈的爬起来,瞪向林沉玉:

“路人休说风凉话!我们乃华山派弟子?,行侠仗义斩奸除魔!今日在此诛杀大魔头?!尔等速速退下,刀剑无眼,伤了你们概不负责!”

林沉玉瞥向问安:“你是落雁峰的主事还是大弟子??”

见他一眼猜中自己来历,问安也颇为惊讶,老老实实道:“大弟子?。”

“外门弟子?是你聚集来的?”

“是。”

“荒唐!”

林沉玉薄怒道:“你是大弟子?!你遇到这样大事不上报师门,让师门派精锐来面?对,反而逞强,带着师弟们来送死?”

问安眼神躲闪起来。

他是收到一封信才来此的,信里告诉了他兰跋雪的方向,并叮嘱,如果能?杀了兰跋雪,独揽功劳,进入朝阳峰不是问题。

他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外门弟子?了,天赋平庸,却找不到机会进入内门,他遂起了独揽功劳的心?思,故意对师门隐瞒了消息,带着所有落雁峰的弟子?前来,想用人海之术硬生生堵死兰跋雪。

可?他低估了兰跋雪!

斜阳正红,兰跋雪静静立在那里,微风吹动她白发,她漠然的看着前方,地上倒了一地的华山弟子?,哀嚎遍野,坟场也被一阵乱斗搅的乱七八糟。

她抬脚正要离开。

忽然一个踉跄,她只感觉一阵心?悸,如削骨剔肉般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她的灵魂都以为害怕而震颤起来!

是噬心?莲!

她完全苏醒过来了,噬心?莲也开始作祟了!

看她踉跄,问安抓住破绽,一剑刺进她心?间!

她微微侧身躲过,手臂却被割破了一个小小口子?,极为反常的,血液飞溅出来,在空中撒出一道血雾,滴落陈年墓碑上。

“疼!你……帮帮我!”

兰跋雪眼瞳竖了起来,时隔二十年,那巨大的痛苦又?袭来。

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寻找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山洞里,殷勤又?沉默的照顾她的残疾人。

斜阳下,荒草间,再无那人身影。

问安抓住机会:“落雁峰弟子?们听命!这妖女走火入魔了!我们上!”

“燕洄!海东青,拦住他们!我与兰前辈有话说!”

海东青提着砍刀到来,冷笑:“行了行了,这些杂鱼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快去找那女人吧!”

他可?是海上小霸王,打不过林沉玉,还打不过这几个弟子?吗?

*

林沉玉一手卷过兰跋雪,退至密林中。

兰跋雪浑身颤抖,肌骨发出奇怪的扭曲变形声音,已经陷入了剧痛中,她下意识的流着泪,呼唤着那个残缺的陌生人:“疼......帮帮我.....”

“他已经死了,他就是张岱松!”

燕洄喘口气,他自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派人去了宫中,得了张太?医的遗笔,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兰跋雪想接过信看,却已经连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丢给匆匆跑来的张姑娘:“念。”

张姑娘擦擦泪,道:

“雪娘吾妻。

阊门空许约,造化实弄人。吾当年并非失约,奈何遭人断裂经脉,推堕后山深渊下,行动不得。背负着小儿女辗转多时,得以逃出时,已经误了婚期。

吾自知?失约,四下寻找你,经月余,于山洞中得见雪娘踪迹。奈何你当时已身中巨毒,目瞽无法识人;吾亦四肢残缺,口舌再难成言。两人厮守于山洞,日夜相对,却不相识。我本?欲言明?,可?知?你已恨透吾,唯有缄默,不敢再言。

唐蛾娘于我言,唐门对你下的那噬心?莲毒性无药可?解,唯有一死才能?摆脱,你亦日夜痛苦,一心?求死。我本?欲和雪娘共赴黄泉,奈何你身所感知?的痛苦百倍于平常,死亦艰难。

吾唯有求唐蛾娘为你施下僵毒,冰镇汝身,方有缓解痛苦。我听说紫禁之中有禁药——安乐香的配方,此香可?了结人性命于无痛无悲中,古时帝王常用此自尽。遂将你交给汝兄长,我与唐蛾娘一同进入宫中,其实是为汝寻找那安乐香的配方。并非汝父兄所言,与唐蛾娘私奔。

共历时一十八年,终复原出此药。奈何后宫之事,非言语所能?尽,吾身陷入宫廷内楗蛊一案中,被连累处斩。不能?亲手将此药付与你手,唯有托小儿女带于你,送汝最后一程。唯祈雪娘大限之时,无痛无悲无嗔无恚,自在归去。

张岱松绝笔。”

张姑娘哽咽着读完,她看着越来越潦草的笔迹,满篇唯有雪娘两个字漂亮又?工整,似乎魂里梦里写了千百遍,又?看见揉乱的纸张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如梅花。

兰跋雪静静的听完,将信纸抽回?,她一收拢掌心?,信化为齑粉,四下随风散了。

她看向燕洄:“他可?还有别?的遗言。”

燕洄言:“我慎刑司行刑的部下说,他死之前,似乎在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我不后悔。”

兰跋雪闭上眼,那个幽暗山洞里那个陌生残缺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高大憨厚的张岱松,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山洞里最后一别?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

“他倒也可?怜,被我这个魔头?看上,他现在应该也后悔遇见我吧。”

“......”

*

疼痛卷携着她浑身,一阵又?一阵恰似潮起潮落,她记忆里那个男人,沉默的屹立在海滩上,如松坚贞,如石顽固。

兰跋雪忽叹了口气:“安乐香呢?”

澹台先?生算的确实对,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张姑娘含泪递过去,兰跋雪打开那安乐香,闻闻那香气,忽的笑了。

是她最喜欢的梅花香。

她并不急着死,而是反手攥住林沉玉的手:

“我知?道你是我女的救命恩人,救她两次,这恩情我记得。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一,继承我天阐教,你为第二任教主!二,娶了我女儿张姑娘,做明?教的东床婿!”

林沉玉想挣脱却挣不脱:“不用了,我这个人施恩不求报。”

兰跋雪横眉冷眼:“怎么,天阐教你瞧不上,还是我女儿你看不上?”

直到死,她还在强求。

林沉玉只感觉胳膊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面?露难色,张姑娘看出来她的勉强,她眼神微黯,劝母亲道:“恩公?散漫惯了,婚嫁反而会拖累她。女儿有女儿要走的路,不愿意为儿女情长所累,母亲,您放过她吧!”

兰跋雪冷哼一声,自怀里掏出本?陈旧的书,掷在林沉玉怀里:“即日起!你就是天阐教教主!”

林沉玉:……

这个恩,就非报不可?吗?

还没?等林沉玉拒绝,她就拿着药,飞身上树,倚着树坐定了。

*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她看着远方。残阳如血,西风残照,林立的坟头?密密麻麻的围在四野,荒草萋萋,一直蜿蜒到斜阳里。

斜阳确实暖而柔和,那霭霭光中又?有些荒凉萧瑟的意思,她陈旧的嫁衣也镀上了绒而薄的一层金光,光鲜亮丽了起来。

一如当年她穿上嫁衣,等待着张岱松的那个夜里那般光鲜。

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兰跋雪服完药走了,安静又?安宁。

海东青一个人带着十几个衙役把华山派众人赶走了,来时,就看见一群人站在树下,沉默无言。

“做什么呢?”

林沉玉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按照明?教教规,人死后一日之内不能?移动尸体,不能?大声哭喊,惊动亡魂。

她看着兰跋雪无力?垂下的手,忽然想起来在金陵时看见萧绯玉离去,也是这般,垂手而去。

人在出生的时候,总是紧紧攥住手,好像要把所有东西握在掌心?。

可?离去时,大家都是撒手人寰。

又?有什么能?带的走呢?又?有什么能?强求得到呢?

林沉玉不知?道待了多久,她想了很多,才觉得夜寒。

忽觉得肩上一重,回?眸一看,是顾盼生来了,将外袍披至她肩上,他拉住林沉玉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坟头?。

回?首五里坡,唯见一轮月,并不是那么圆。

“师父的手好冷。”

顾盼生顿住身子?,垂眸看她,忽然解开衣襟,将林沉玉的手捉住,放到自己热腾腾的胸口去捂。

林沉玉笑,别?扭的走了两步,想抽出来,顾盼生却不许她抽,直捂到她双手发热,他才放了她。

“衣裳穿好,身体还没?好呢,就到处乱跑。”

顾盼生挑眉:“我身子?好了。”

“胡说八道,挨了一掌能?活着就很好了,怎么可?能?好那么快。”

顾盼生忽半蹲下身,弯了腰,抬头?看她,他幽黑眼眸溶溶**着月光,并幽暗不可?告人的情愫,酿成醉人的酒,叫人瞧一眼就沉醉其中。

“师父不信,看我能?不能?把您背起来,不就知?道我好了没?有吗?”

林沉玉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他忽的起身,双手锢住她的腿弯,背着她就径直向前走去。

虽是两个人在坟头?梗间,地面?却只见一道影子?,融为一体。

“好了,为师相信你身体恢复了,放为师下去,为师相信你行了吧!”

林沉玉哭笑不得,忽觉得徒儿的脊背宽厚了许多,紧绷的肌肉下那温度,温熨着自己,炙热又?燥人。

“放不下去了。”

他说:“背上了,徒儿就放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