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山上走,雪渐渐密了起来,积雪压着松树枝头,抖落一团团雪雾,打到策马而行穿梭在林间的谢易之肩头,冻的他肩膀发疼,他下了马,将马拴在林中,饮罢了酒囊里最后一口冷酒,北风扑面,一股辣气呛上咽喉。

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搜寻,谢易之身上的绛紫官袍有了些许皱痕。

可他已然无暇去整理,他眼里除了倦意,更多的是兴奋。

等他捉住了那个漏网之鱼,便是他青云直上之时。

前日皇上下令,秘密处死长信宫二十四位宫女,可东厂派人去验尸时,发现尸体只有二十三具。皇上暴怒,连夜降下口谕,派出东厂十二部儿郎速速追捕逃走的宫女,格杀勿论。

皇上曾说,能提那宫女头颅归来者,奖黄金万两,官升两级。

至于为什么为一个逃跑的宫女,圣上要如此兴师动众,就不是谢易之能揣度的事情了。圣意难测,他毕生所愿就是成为圣上最锋利的一把宝刀,出鞘见血,所向披靡。

*

一声鹰唳,惊空遏云。

枭鹰自空中扑落,准而稳的落在在他的肩上,怒目圆瞪,似有不甘,它骨节突起的利爪上带着新鲜的血痕,锋利的弯钩指甲上,带着血肉模糊的衣服碎片。

谢易之扯下那些衣服碎片,看出来是尚衣监今年新制的葛色棉麻布料,上面还带着宫廷织造特有的纹路痕迹。

离那漏网之鱼不远了!

谢易之胸膛热起来,朝着枭鹰刚刚过来的方向,搜寻过去。

深雪密林,一步一个深坑,他每隔数十米就要用红绳系住树枝,避免找不到来时路。忽然,枭鹰不安分了起来,猛的展翅一腾,溢出声声不安的厉鸣。

谢易之眼睛微眯,看到了前方雪地里,隐隐约约出现了脚印的痕迹,看上去很是匆忙,伴随着血滴在雪地里落下的颗颗凹陷印记。

脚印尽头,是一个被乱松积雪遮掩住的山岩深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易之拔刀出鞘,对着那山洞深处,一刀砍进,好似砍到了什么物体,他一激动,拔刀出来,却看见刀刃带着一具腐烂的兔儿尸体,上面爬满了蚁虫,顺着血腥味往刀柄上爬。

“格老子的!”

他怒骂一声,一下子甩开尸体,知道被骗,想不到那宫女倒是个奸诈多段的,设置陷阱愚弄他。

枭鹰忽的一声腾翅而起,对准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草丛,一个飞扑,尖喙带下来一块血肉。草丛中有什么身影应声而倒。

谢易之走上前去,看见草丛中爬行的蚂蚁,心里一喜,拨开荆棘草丛,果然瞥见个血淋淋的人儿,蜷缩成一团,躲在里面,被冻的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

这草丛倒是荫蔽又不惹人注意,若不是枭鹰,他几乎找不到这里来。

“终于给老子逮到了。”

谢易之粗暴的捏住那人儿的衣领,粗暴的把那人从草丛中拉扯出来,那人衣裳已被血浸的通红,又被荆棘割的碎碎裂裂,从雪里被拽出来的时候拉出一道深深的血路在雪上,生着刺的苍耳,带着针的荆棘扎在他**在外的肌肤上,看得出来这宫女在郊外逃亡这几日,过的甚是凄惨。

她几乎没有气了,身子冰冻冻的,全凭着呼吸吊着命。

谢易之粗暴的拍掉她面上的枯枝乱叶,草草的扫了一眼宫女的容颜。

他忽然觉得身子一热,恍惚了起来。

他也算得阅女无数了,早些年沉迷女色,干过的冤孽事不少,可未曾见过有谁,能比得上他手上少女的姝色。

一段眉入远黛长蹙不展,一双美眸恍惚蓄着春水,照见天地皆碧。眼角微微挑起,好似青凤抬头,少女容颜好似上等的白玉,肌肤莹润,脸颊处有一道直直细细的血丝,好似一枝红梅玲珑春雪中。

最妙的是,少女眼角一颗红红的痣,灼灼其华,给少女孱弱娇美的姿态更填了一份天然的妖异,只消一眼就叫人魂牵梦绕。

大雪呼啸起来,谢易之听见了自己口水吞咽的声音。

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反正圣上只要头颅,不若他……先舒服一下,再杀了这宫女。

*

“啪!”

谢易之没想到的是,这只剩半口气的少女却固执的很,宁死也不叫他靠近自己身体,就在他想强行抱住少女的一刻,她狠狠的朝自己肩膀咬过来,用尽了全身力气,连衣带血撕下一片皮肉来!

“妈的!”

谢易之感到一阵剧痛,他摸向肩膀,手心血淋淋一片。

少女朦胧的眼神清明起来,几乎一瞬间,她眼里迸发出无尽恨意,那恨意好似孽火,生生灼着少女的眼,她呸的一声把那带着肉的衣裳吐到地上,咧着嘴笑,嘴角带着血,叫人不寒而栗。

谢易之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心脏被人攥住一般,一阵发寒。

“既你不肯从,那我就送你去西天了,先奸后杀不成,玩玩你的尸体也是好的。”

这少女邪门的很,他生怕再出事,狞笑着举起了宝刀。

风雪里带着亡魂的哀嚎,却挡不住那宝刀寒光闪闪。

少女死死的盯着他,好像穷途绝路的落网野狼,眼睁睁看着砍下自己头颅猎人,好化作冤魂跟着他,诅咒他永生永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凶狠的眼神看的谢易之一颤:

“休怪我无情,我这大内第一高手的人头,在江湖上被悬赏,也不过百金罢了。”

“而你这人头,可价值万金。非是我要杀你!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莫怪吾!”

就在宝刀正要落下的时候,忽然一个清朗的笑声,穿过竹林而来:

“你的命值得百金?笑话。要我说,你的命就值一碗饭而已。”

*

来人的声音清润又不失锋利,吐息间字字铿锵,尾音却微微拖长,好似锋利的竹叶与春风挑逗缠绵。

谢易之猛的回头,他是大内有名的高手,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居然有人靠近他,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难道是什么世外高人?

竹林边,露出一双白靴来,被雪晕湿了些许,裤脚扎进细长靴里,裹住他精瘦修长的小腿。

“来者何人?”谢易之眼神一变。

“来杀你的人。”那人干净利落道。

竹子被人拨开,露出那人身子来,一身白衣胜过雪林。

她戴着个空顶斗笠,那斗笠编制的孔洞过于疏松,显得有些疏狂磊落,长发自斗笠的顶上梳上来,自然的扎成又黑又亮的马尾,是用纯白绸带系住的,在面前系成个蝴蝶结模样,垂下两条飘逸白绸带。

能压住这少年打扮的实在难得,不得不让人瞩目。

谢易之有些走神,手微微放松。

生死一线的少女喘过气来,虚弱的朝着那边看去,正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

少年恰好动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倏然抬起斗笠前端,露出系在额头上的白色发带,发带扎到额心处,末端系成蝴蝶结。又单纯又潇洒。

少女看向少年的那一刻,少年也看见了血泊里凄惨的少女,并且朝她灿然一笑。

看的出少年原本五官是略带锋芒的,面容苍白,五官阴郁,带着丝神秘的气息。

但是她笑起来时候,凌厉的细长剑眉柔和了起来,双眸澄澈好似朗泉,薄唇也微微扬起,略显冷苛的线条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少年笑的实在是好看,带着独有的天真和桀骜。

谢易之冷了脸,暗中扣动手腕中暗器,一枚毒镖朝少年杀去,那是锦衣卫暗算人留的后手。

沾上必死,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少年稳如泰山也不躲闪,握紧剑鞘的手一震,震出宝剑半身,锋利剑刃对着身边枯竹横斩而去,眼前一片竹子齐腰而断,她运腕一送,那竹节听人使唤一般朝着飞镖迎去,套住了个正好,在空中发出铮然声音,咕噜噜的滚落地上。

飞镖共枯竹落地,少年剑甚至未曾拔出鞘。

谢易之神色一凌,倒退一步。

他遇到的江湖人不少,眼前这个少年,第一次让他有了深不可测的害怕感。想着他拔刀护体:

“锦衣卫办事闲人退散!否则格杀勿论!”

少年把剑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动作潇洒又桀骜,笑容又灿烂的晃眼:

“都说了,我是来杀你的人。”

“格老子的!”

谢易之彻底怒了,未知的恐惧化作愤怒,他举着绣春刀就对着少年砍去。

少年不紧不慢握着剑一扬,剑鞘朝空中飞去,他张开另一只手臂,单手接住剑鞘,挽一个剑花。

这是很耍帅的花里胡哨拔剑法,谢易之嗤之以鼻,嘴角笑意在加深,他刀已经砍到少年胸前了。而少年,才拔出剑还没来得及挥。一看就是个新入江湖的莽小子。

“不自量力!找死!”

谢易之手中刀一震,笔直砍入少年胸膛。

忽然他身上一疼,不敢置信的低头一看。

“铮——”

少年如风掠过他身侧,单膝跪地,带出半截染血的银剑,泼墨血梅花散落地面,溅落少年雪白衣角。

谢易之倒落地上,口角流出鲜血,他直勾勾的瞪着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开口:

“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买我的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

少年抓了把雪低头洗剑上血痕,低头看他:

“金陵城外,石家村。”

谢易之一脸茫然,他何尝有石家村的人?

少年看见他茫然,补充道:“被你糟蹋的无名姑娘。”

谢易之似乎明白了什么,捂着伤口瞪大了眼睛,也许是回光返照,他居然想起来了那段陈旧的往事。那是去年他被派到金陵的时候,无事去打猎,多日未开荤有些刺挠,在林间遇见个姑娘,颇为清秀,他一时色心起来,就把她骗去了林间强要了。

至于完事之后,他就把她丢在了荒山野岭,甚至连姑娘的名字都懒得问。

“是她?是那个贱人!她给你多少银子,买我的命?我出双倍买她的命!”

谢易之面目狰狞起来,有些不甘心。

“都说了,一碗饭。”

少年微笑:“我前日路过那个村子,恰逢大雨,饥寒交迫。承蒙她给了我一碗热饭。一饭之恩无以为报,她又不要金银,我心中有愧,于她交谈方知道她心中唯有恨难消。我只能替她报仇,才能报答的了这碗饭。”

谢易之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死在这个理由里,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林沉玉,忽的他笑了,笑容狼狈而疯狂:

“好!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海外侯林沉玉。”

谢易之的眼睛忽然瞪的巨大,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惜他再不能挣扎说话,整个人倒了下去,已然气绝身亡。

林沉玉慢悠悠的弹了弹洗的雪白的剑,收鞘,转身就走。

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碰自己,林沉玉低头,就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趴在自己脚边,颤抖着伸出手来,死死的抱住自己小腿,仿佛在抱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你,救救我……”

林沉玉俯下身去看她,少女用尽浑身力气,猛的扑倒在她怀里。

风雪愈发大了,少女身上的血染污了林沉玉一身白衣,林沉玉垂眸看她,少女已然昏死过去,唯有眼角的桃花痣美的凄凉。

她微一思索,终究是抱起少女,离开了这一片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