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 狱

据蒙丹说,从河床边的土屋到伊柏泰,顺利的话还要走上整整一天。顺利的意思是说,虽然一路之上不可避免地会遇上多次沙暴,但次数和强度都还不至于使人陷入沙土堆中动弹不得,或者被风暴吹得晕头转向彻底迷失,抑或整座沙丘的移动没有将去路完全堵死……总之,假如所有这些可怕的情形都没有发生,那么他们应该可以在夜幕降临之前到达伊柏泰——蒙丹口中那令人闻风丧胆、望而却步的沙漠绝地。

好在已是初春时间,大漠中差不多到了最好的时光。夜晚的温度虽然还很低,但白天的气温适宜,到了正午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甚至能令人初尝暖意。当然了,春天也是风暴最盛的时节,狂风将大漠中本来就很稀少的水分吹散得更为彻底。大漠永远在考验着敢于踏入其领地的人,对于人类,它从来都不会是真正友好的。

旭日初升之时,蒙丹便带着袁从英一行启程了。武逊留下的装水木桶,重新灌满了从水井中打出的清水,由骆驼驮在背上。这头本已奄奄一息的老骆驼饮了新鲜的水以后,又焕发出全新的生机,不由叫人赞叹这吃苦耐劳的牲口那惊人的生命力。蒙丹带来的几个羊皮囊,羊奶喝光以后也灌满了水,再加上武逊留给他们的食物和蒙丹的鸡蛋、牛羊肉等,现在他们这个小队的食水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蒙丹和袁从英各自骑马,狄景晖骑着骆驼尾随。韩斌则被袁从英搁在自己身前,倒也安全而惬意。

一路上他们奋力赶路,正午时候遇上了一次较大的沙尘暴,大家只好下地,蹲下身子围成一圈。狂暴的风沙吹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等一切好不容易停歇下来时,人和牲口都几乎被半埋在沙土堆中了,一个羊皮水囊没有扎紧,清水流进沙地,很快就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无踪,不过大家也没工夫心疼,又赶紧上路了。

幸运的是午后没有再刮大风,他们几乎是一路顺利前行,太阳刚开始偏西时,走在最前面的蒙丹回头叫道:“再走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

袁从英和狄景晖听到这声招呼,心中顿时感到既兴奋又紧张。毕竟走了好几个月,总算要到达目的地了,不由让人如释重负。但从庭州到沙陀碛这数日来的磨难,以及蒙丹的描述,又让他们对伊柏泰产生了某种带着恐惧的好奇感。就算不去考虑其他,单单今天这一路上的光景,也足够让人对伊柏泰生出畏惧之心。

他们在沙陀碛里已经待了整整七天,眼睛也多少习惯了满天遍野的黄沙和荒芜。那些漫延不绝的沙丘,可怜得像斑秃一样点缀其中的胡杨树和柽柳林,还有越来越稀少的小片绿洲,对这些景物他们已见怪不怪。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整整一天的旅途中,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意,前后左右只有不尽的黄沙,脚下的沙地绵软细密得仿佛面粉一般。这意味着黄沙在大地之上厚厚地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假如他们在土屋里还有机会掘井取水,在这里则几乎不可能。即使地下有水,掘地三尺也是绝对不够的,恐怕要掘地三丈、三十丈吧。可笑的是,没有人真的会这样做,因为还没等掘出水来,人就早已累死渴死了。

一路行来,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沙丘变得更加高大而密集。翻越沙丘是最耗费体力和时间的,因为骆驼和马到了沙丘面前就彻底丧失了能力,一步一陷,根本就走不动。蒙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向导,总是尽可能地绕着沙丘走,但这样也会浪费不少时间,特别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要非常小心谨慎。过每座沙丘,都是极其危险而又劳累的过程,除了最必要的交谈,大家都一言不发。蒙丹毕竟是在大漠中成长起来的,走得相对要轻松自如些,一路上她频频回首,观察着紧随身后的人,心中暗自佩服:看来这两个汉人男子真不是无用之辈,反而比她想象得还要坚强、忍耐和勇敢,头一次经历如此艰险的环境,却神色如常态度坚定。现在虽然是她在带领着他们,却能时时感受到源自他们的勇气和力量,这让蒙丹从心里觉得踏实和安全。她不觉想,假如能一直这样和他们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这样想着,蒙丹的脸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儿开始突突乱跳,幸好她是独自一人在前,四顾茫茫,否则大概真的要羞臊万分了。恰在此时,刚刚被大片乌云遮住的太阳,重新露出火红的光芒,蒙丹迎向西方望去,远远的沙丘缝隙间,成排的方形土屋初露端倪,她激动地大声叫起来:“伊柏泰!快看,我们就要到了!”

一行人本能地催促起**的牲口,骆驼和马好像也知道胜利在望,脚步轻捷了许多。眼前的沙丘仿佛重重叠叠的屏障,徐徐向旁退去,很快,前方出现大片平坦的沙原,在四周高耸的沙丘包围之下,仿佛是个黄沙汇集而成的盆地。金色的夕阳垂挂在西方的尽头,余晖如血,将这个沙漠谷地染得晕红片片,显得既瑰丽又凄凉,既诡异又苍茫。

蒙丹停住马匹,等着袁从英和狄景晖赶到身边,她轻轻举起手里的马鞭,往前一指:“你们看,这整个平坦的地区就是伊柏泰,方圆大概有三四里。”她看袁从英和狄景晖好奇地朝伊柏泰不停张望着,便继续解释,“这个地方是整个沙陀碛的最中心,从此地往任何一个方向,要徒步走出沙陀碛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伊柏泰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关押重犯的大监狱。驻守伊柏泰并负责看押犯人的,是瀚海军编外队,队正就是我昨日向你们提到过的吕嘉。”

袁从英和狄景晖相互看了一眼,发觉对方的脸色都很凝重,但此刻不是犹豫和彷徨的时候,袁从英率先发问:“蒙丹公主,我们今天一路行来,没有发现任何水源。从这里看伊柏泰,也见不到半点绿洲,囚犯和狱卒在此如何生存?难道所有的饮水都要运进来吗?”

蒙丹摇头:“伊柏泰里面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外人是绝不允许入内的。但我听说,瀚海军选择在此驻扎,修建这个监狱,不仅因为它的位置独一无二,犯人几乎不可能逃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的地下深处有暗河流淌。因此在伊柏泰里面,挖掘了多口深达数丈的深井,靠这些来自地底深处的水,伊柏泰才能维持下来。”

狄景晖皱起眉头,喃喃道:“又是暗河、水井,倒是与那茅屋里的水井相似,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暗河?”

蒙丹眨了眨眼睛:“这我就不知道了。伊柏泰里面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没见过。我也曾听到过,沙陀碛周边的牧民中世代相传着一个沙陀神龙的故事,好像就是说在沙陀碛的地下有暗河流淌……”她抬起头,抱歉地微笑着,“我不是这里长大的,来沙陀碛才半年不到,再多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

狄景晖忙道:“没关系。蒙丹公主,你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别的事情我们自己可以慢慢搞明白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伊柏泰的正前方,眼前豁然开朗的大片黄沙之上,伫立着一座座沙土堆砌而成的长方形屋子,彼此相隔不远,鳞次栉比地排成行,正好在伊柏泰的最外围围了一圈。

袁从英轻声自语:“这些房屋应该就是瀚海军在此的军营了。”

蒙丹点头:“嗯,可以这么说。不过坦白讲,这里所谓的瀚海军编外队,除了几个当官的是瀚海军的正式军官之外,其余的士兵就是些从沙陀碛周边招募来的乡民,都是生活困苦得过不下去了,才来此从军当狱卒的。剩下的兵卒就是从罪责稍轻些的罪犯中挑的。”

狄景晖低声感叹:“也是啊,但凡活得下去,谁来这种地方?来此地的,恐怕都像我们,是别无选择的。”

袁从英眯起双眼,仔细观察着残阳之下一片死寂的伊柏泰,又问:“蒙丹,你知道囚犯都关押在什么地方吗?”

蒙丹想了想,指着左边一处稍高的沙地道:“跟我来,咱们到那上面去,看得清楚。”

他们来到高地之上,蒙丹让袁从英和狄景晖越过最外围的土屋向内眺望,果然可以看见一座高高的木质长墙,在土屋的包围中,又围出一个内圈。在此高墙之内,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三四个巨大的圆形堡垒,但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楚。

蒙丹解释:“这木墙之内的砖石堡垒才是真正的监狱,据称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重囚。外人是不允许踏入木墙一步的,里面的情形只有编外队的人才知道。”

狄景晖疑惑地问:“木墙能关住犯人吗?似乎不够结实吧?”

蒙丹道:“嗯,这个不好说。也许正因为这样,瀚海军的狱卒才要守住最外层?”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我刚才说了,从这里要逃出沙陀碛,如果单人独行,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所以,犯人要逃跑的话,除非一起暴动,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天边的落日又下沉了一点,灰黄一片的伊柏泰上空,突然闪烁出光芒。狄景晖指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辉,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蒙丹皱起小巧的鼻尖,一时回答不出来。

袁从英却用平静的口吻道:“这应该是木墙上的刀尖,在日光映照下的反光吧。”

狄景晖恍然大悟:“对呀!有道理,所以这些木墙的顶上应该插满了利刃,防止里面的囚犯越墙而逃。”说着,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

袁从英看了他一眼:“你只是服流刑,并非来此坐牢。我会替你在瀚海军营内找个差使,放心吧。”

狄景晖沉默着点了点头。

大家又观察了一小会儿,蒙丹举头望望天空:“马上就要天黑了。一旦天黑,就很难靠近伊柏泰了,岗哨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畜,一律立即射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莫如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袁从英制止道:“稍等,似乎有些问题。”

蒙丹和狄景晖连忙展目细看,果然发现刚才沉寂一片、没有丝毫动静的伊柏泰营盘内,隐约有些人影在晃动,还有人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漠上飘起,丝丝缕缕地传到耳畔。

只顷刻间,从木墙内和最外围的土屋中涌出不少人来,有些在沙地上徒步奔跑,也有些骑在马上,都朝着他们所站的这个高地方向而来。

蒙丹轻声惊呼:“啊?他们怎么往这里来了?难道是发现我们了?”

狄景晖也紧张得脸色发白,却听袁从英沉声道:“别慌。你们仔细看,他们是在追人。”

狄景晖和蒙丹定睛一瞧,果然,在大群人马的前方十来步处,还有两个人影在拼命地奔跑着。蒙丹轻呼:“真的有犯人逃跑?”

狄景晖冷笑:“这两个犯人也太过愚蠢了吧,光天化日之下的,怎么可能跑得掉?”正困惑着,却见那一大帮子人马纷纷停了下来,在营盘前面四散开,其中不少人爬上营盘前一个土堆的高台,嘴里发出哄闹的声音。

此时,那两个居前狂奔的人已经凑在了一处,不停地翻滚跳跃,好像是在互相搏斗。其余众人或散开在他们的周围,或高居于土台之上,哄叫阵阵,仿佛是在助威呐喊。

蒙丹吁了口气:“哦,大概他们在玩角抵吧。”

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翻滚中的两人,冷冷地道:“我看不像是玩,倒像是在拼命。”

狄景晖也边看边点头:“嗯,搏斗得很激烈啊。”

正说着,那两人已渐渐分出胜负,其中之一将另一个压倒在沙地上,骑在身上奋力击打,观战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哄叫之声,倒真有些像在观摩一场游戏。那被打的人渐渐停止挣扎,很快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另一个人却不住手,继续没完没了地击打,后来干脆站起身,对着地上之人又踢又踩,看得韩斌把脑袋缩到袁从英的怀里,蒙丹的嘴唇都发白了,轻声嘟囔:“这样会把人活活打死的……”

狄景晖朝袁从英看了一眼,紧张地问:“怎么办?我们就看着?”

袁从英的声音冷硬如冰:“那你还想怎么样,去行侠仗义?再等等看吧……”

这时,那打人的好像也疲了,终于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沙地上。躺卧之人的身旁,黄沙上已然是大片殷红,好似盛开在沙漠上的血色之花。周围的哄喊声停了下来,伊柏泰苍凉的营地前方,骤然陷入新的寂静。太阳落到沙丘背后去了,灰色的阴影覆盖在整个伊柏泰的上方,土屋、木墙、高台,还有或站或坐的人群,都好像成了黄昏之中凝固的剪影,在袁从英他们的眼睛里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沙地上无声无息的雕塑。

空中一声尖厉的呼哨划破短暂的寂静,好像听到了号令,呆站在营地前方的那人跳起来,再次朝袁从英他们所站的高地狂奔而来。这回,旁观的人们却没有发出哄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此人奔逃。他跑了大约十来步,一支支带着哨音的利箭从高台上射出,直直地插入他面前的沙地。那人吓得愣了愣,又往左侧跑去,可紧接着另一支箭射来,再次封住他的去路。那人变换着方向奔逃,可不论他转向何方,身后总有利箭如影随形,拖着长长的哨音堵在他的前方。昏黄的暮色之下,此人好似疯子,在沙地上团团乱转,前后左右瞬间已经插满了箭镞,竟如个乱七八糟的铁篱笆,把那人围困其中。

这边高地之上,袁从英几人看得心惊肉跳,但还是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狄景晖急切地问:“这、这些箭都是打哪里来的?”

袁从英指着土堆高台,道:“是从那上面射出的,而且是一个人射的,这里太远看不清楚,但我觉得应该是个军官。”

他话音未落,又有两支箭一前一后从高台上飞出,疾如闪电,飞入铁篱笆丛,紧接着便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喊,那方才还在铁篱笆丛中团团乱转、企图突破的人狂呼着摔倒在地。

蒙丹小声惊呼:“啊,他死了?”

那人倒在地上翻动着叫喊着,发出阵阵凄惨的呼号。奇怪的是,一直在旁观的人群好像一出戏终于看到了结尾,都姗姗然散开,渐渐朝营地内退去。全然不顾沙地上那具血泊中的尸体和那个在箭丛中垂死挣扎的人。

暮色更深,半空中传来羽翼猛烈扇动的声响,原来是几只秃鹫在盘旋降落,只等人群散尽,便要向沙地上那两个人发起进攻了。

袁从英朝身边的蒙丹点点头:“把你的弓箭给我。”

蒙丹愣了愣,忙摘下身上背的弓箭递过去。

袁从英轻轻拉了拉弓,招呼道:“我们过去。”他将怀里的韩斌抱到狄景晖的骆驼上,“你在后面跟随,小心点。”

“放心吧!”

袁从英和蒙丹策马扬鞭,率先跑下高地,朝伊柏泰的营盘直奔而去。还未跑到箭丛边,已有两只等不及的秃鹫旋转着猛扑下来,眼看着就要啄上人身,袁从英在马上弯弓搭箭,连发连中,两只秃鹫哀鸣着跌落在地,另外几只受了惊吓,俱腾身而起,直直地飞入云霄深处。

蒙丹跑到箭丛边,翻身下马拨开乱箭,扶着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坐了起来。那人已经神智昏乱,双手乱舞,嘴里还不住地哀号。

袁从英也驱马过来,大声问:“他怎么样?”

蒙丹从腰间解下水囊,往那人嘴里灌水,头也不回地答道:“不好,他快不行了!”她看着那人吞下几口水,没听到袁从英的回答,抬头一看,才发现眼前不远处已站好了一排人马,大约有十来个人,全是一身瀚海军的打扮,居中一人皂巾裹头,黝黑瘦削的脸上,泛白的伤痕从额头劈过左眼、鼻翼,贯穿到下颚,使整张脸显得无比狰狞。蒙丹认识此人,他正是瀚海军驻守伊柏泰的编外队队正吕嘉。

此刻,吕嘉正上下打量着袁从英和骑着骆驼刚赶过来的狄景晖。见这二人均沉默不语,吕嘉举起手中的马鞭,厉声喝问:“什么人?”

蒙丹站起身来,看到袁从英向自己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袁从英催马朝吕嘉又走了两步,才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袁从英,瀚海军戍边校尉,你是伊柏泰的吕队正吧?”

吕嘉皱起眉头,冷冷地打量着袁从英,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道:“戍边校尉?没听说过。把公文拿来我看看!”

袁从英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公文,双手递向前方。吕嘉身边一个矮胖军官跑过来接过公文,呈给吕嘉。

吕嘉仔细地看了一遍公文,命人将公文送还袁从英后,才随意地抱了抱拳,神情倨傲地问:“袁、校、尉。不知道袁校尉来伊柏泰有何见教?”

袁从英从容作答:“在下受瀚海军军使钱归南大人指派,辅助武逊校尉来伊柏泰组建剿匪团,清剿为患沙陀碛的土匪。”

吕嘉双眉一耸:“武逊?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袁从英微蹙起眉尖,目光锐利地盯着吕嘉,慢条斯理地道:“武校尉与我们在七天前一起进入沙陀碛,四天前他将我等留在阿苏古尔河边的土屋中,说他先行到伊柏泰,然后再来接我们。我等在土屋中等了三天有余,不见武校尉来,幸而有蒙丹公主领路,便自行找来了。”他仔细观察着吕嘉的神情,一字一句地问,“怎么,武校尉没有来过吗?”

吕嘉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我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吕嘉的话音刚落,袁从英紧接着逼问一句:“此话当真?”

吕嘉眼神闪烁,本能地辩白:“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袁从英微微一笑:“那就好,得罪了。”

吕嘉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想了想,他抬起马鞭指着狄景晖和韩斌:“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朝后退了半步,抱拳道:“那人是我的随从,这小孩是我的兄弟。”

“随从?兄弟?”吕嘉满脸疑问。

袁从英也不管他,继续道:“吕队正,看来武校尉是有事耽搁了。既然我等已到了此地,能否请吕队正容留我等在此等候,等武校尉到了以后,吕队正核实了我的说法,再作计较?”

“这……”吕嘉沉吟起来,眼珠频频转动,袁从英索性调转目光不再看他。等了片刻,吕嘉才跳下马来到袁从英面前,漫不经心地一抱拳:“袁校尉既然来了伊柏泰,本队正自当作好安排。至于剿匪的事情,我没有听说过,还须等武校尉现身以后再做定夺。袁校尉意下如何?”

袁从英也微笑还礼:“吕队正客气了,如此甚好。这位蒙丹公主给我们领路,如今天色已晚,能否也请吕队正安排她在此休息一晚?”

吕嘉朗声大笑:“蒙丹公主是熟人,没问题。”他朝蒙丹谄媚地一伸手,“公主,请。”

蒙丹嫣然一笑:“吕队正不必客套,此前我已放出信号,突骑施的弟兄们连夜从营地出发,明早就能到达伊柏泰接我,蒙丹只麻烦吕队正一个晚上。”

吕嘉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考虑得很周到。”

这边吕嘉领头就要往营盘去,袁从英举手轻轻一拦,指着地上那奄奄一息的人道:“吕队正,此人还活着,是否应该救入营中?如此放在野地,他必死无疑。”

吕嘉颇为不屑:“袁校尉有所不知,这人本就是个死囚,没必要搭救。”

袁从英皱眉问:“那就让他这样死?”

吕嘉“哼”了一声,冷然道:“袁校尉,你不知道伊柏泰的规矩,这些亦与你无关,就请你视而不见吧。虽然同为瀚海军,你的职责在武校尉到来之前,本队正无从确认,因此还请袁校尉不要多管闲事。”

袁从英停住脚步,逼视着吕嘉:“吕队正,大周有大周的刑律,伊柏泰既然是朝廷的监狱,就该执行大周的狱律。如果此人确是死囚,也应按律处置。”

吕嘉愣了愣,脸上红白交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袁校尉,你果然是从京城来的军官,开口闭口大周朝廷,让我们这些边塞军兵听起来,陌生得很啊。”说着,他朝旁边的兵卒一使眼色,那兵卒立即奔到死囚身边,手起刀落,死囚身首异处。

吕嘉得意扬扬地斜藐着袁从英:“如此处置,袁校尉满意否?”

袁从英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吕嘉满意地点点头,扬声高喝:“回营!”

是夜,在伊柏泰外围营盘中的一座方形小土屋内,袁从英、狄景晖和蒙丹围坐在桌边,桌上小小的油灯冒出一缕细烟,轻柔暗淡。

狄景晖感慨万千地对蒙丹说道:“没想到吕嘉还让你和我们在一起,我刚才还担心他要让你单独过夜。”

蒙丹避开他关切的目光,微红着脸回答:“我才不用你担心,刚才我已经暗示过吕嘉,我的弟兄们就在这附近,他知道突骑施队伍的厉害,没必要惹出事端。我来沙陀碛几个月,一直和瀚海军相安无事,他们还算懂得分寸。”

狄景晖冷笑:“哼,自打来到庭州和沙陀碛,我才算明白什么叫步步杀机,这地方真可怕。”

袁从英低声道:“不是地方可怕,是人可怕吧。”

土墙边,韩斌扒着一个当作窗口兼换气孔的小方洞朝外看着,突然叫起来:“哥哥,你快来看呀,好多火!”

袁从英凑过去一瞧,果然看到伊柏泰营盘外燃起了数个冲天的大篝火,将半个夜空染到赤红,他自言自语道:“用这么多篝火防狼,看来此地野兽出没很频繁。”他坐回桌边,对蒙丹和狄景晖道,“假如今天下午的那一幕在伊柏泰不过是寻常,那么此地周围就应该有很多野狼、秃鹫出没,随时等待食物。”

蒙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天哪,这也太可怕了。他们、他们难道是在杀人取乐?”

袁从英冷冷地道:“以虐杀犯人为乐,在关押死囚的监狱里时有发生。伊柏泰地处荒僻,根本无人监管,这种现象倒不算太意外。”

狄景晖打了个冷战,忍不住自嘲一句:“我的老天爷,亏得你来戍边与我同行,假如是我一人来伊柏泰的话,大概要不了一年半载就给虐死了。”

袁从英点点头:“嗯,这个吕嘉,是个极其凶残之人,今天下午的那些箭,都是他射的。”

狄景晖气恨恨地咬牙:“哼,你这校尉,比他那队正的官要大不少吧,他居然坐在马上和你讲了半天话,还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要管住伊柏泰这个大监狱,不凶残大概还真不行。”

三人正交谈着,突然韩斌“啊呀”一声,从小气窗前朝后翻倒。

袁从英一个箭步蹿过去,正好把孩子抱在怀里,焦急地问:“斌儿,怎么了?”

韩斌揉着额头,晕头晕脑地嘟囔:“有个东西砸到我脑袋上了。”

袁从英看他的额头小小地红了一块,心疼地埋怨:“你就不会小心点!”

韩斌委屈万分:“那东西从外面突然飞进来,我怎么小心啊!”

袁从英朝气窗外张望了下,看不见人影,他蹲下身,在地上细细摸索,掌心果然触到颗石子,捡起来一看,石子外面还包着纸。袁从英心中已有预料,拿到油灯下将纸摊平,狄景晖和蒙丹一齐凑过来看,见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武逊遇险,速去救援。

深夜的伊柏泰死一般沉寂,但是它的周围并不安静。一声连一声的野狼哀号响彻云霄,悲戚惨绝宛如丧歌,不绝于耳。狼群似乎近在咫尺,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伊柏泰的周围才要点起那么多处巨大的篝火。

袁从英和狄景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伊柏泰是个多么孤绝凄凉而又危机四伏的地方,难怪武逊、蒙丹对伊柏泰都是一副谈虎色变的模样,看来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光靠勇气和坚韧还是远远不够的。

在多股冲天篝火的围绕下,整个伊柏泰的营地在黑夜里依然亮如白昼。木墙围绕中那几座巨大的砖石建筑,从外面看去影影绰绰,每栋都像是个全封闭的堡垒,只不过比普通的堡垒矮一些并且宽阔很多罢了。木墙之外,瀚海军大大小小的沙土营房内,现在基本都已看不见亮光了。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这些静谧漆黑的营房里,仍有警觉的目光时刻注意着营盘内外的动静,哪怕就是一只在早春季节刚刚钻出洞穴的沙鼠,也难逃岗哨的视线。

最靠近木墙外的一侧,有座沙土营房比其他营房大好几倍,方形的窗洞里烛火闪动,断断续续地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吕嘉盘腿坐在宽大的土炕上面,一个略显肥胖的下级军官垂手站在他的面前。

“这么说,袁从英他们没有丝毫动静?”吕嘉手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漫不经心地发问。

那军官点头哈腰地回答:“没有,纸条扔进去一个多时辰了。我亲眼看着袁从英他们凑在一起看了纸条,又商量了一会儿,就熄了灯。现在应该都睡着了。”

吕嘉冷冷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老潘啊,看来这位从京中来的前三品大将军,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老潘谄媚地附和:“谁说不是呢,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嘛。”他话音刚落,吕嘉朝他猛盯一眼,老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顿时吓得面红耳赤,“吕队正,小、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吕嘉高声呵斥,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声骂了句,“蠢货!”

老潘讪笑几声,搔了搔脑袋,又鼓起勇气道:“吕队正,我想那袁从英选择按兵不动也在情理之中。”

“哦,你说说看。”

“首先,袁从英一行人初来乍到,对伊柏泰及其周边环境一无所知,在此情况下,肯定要加倍小心谨慎,不会轻举妄动;其次,他们与武逊也只是一面之交,武逊把他们甩在大漠中不顾死活,袁从英定然怀恨在心,断不肯为了救武逊再冒风险。”

吕嘉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这蠢货有时候还是能讲出些像样的话来嘛。”老潘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吕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思忖着道,“你方才说的这两条都很有道理,但袁从英的声名实在让人敬畏,故而我才让你抛入纸团去再作试探,以防万一。目前看来,袁从英着意自保,不会无畏地冒险。”

老潘忙不迭地点头,吕嘉接着道:“他们这一伙,除了袁从英之外,都不堪一击。他一个人要保护好这么一堆,已经够费劲的了,确实不太可能再为个非亲非故的武逊去冒险。何况伊柏泰的情势他也看到了,要从这里跑出去,比登天还难。而留在这里,我们暂时还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我想这些袁从英都盘算过了。”

老潘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屑地道:“吕队正,我觉得您把袁从英也太当回事了吧。他过去的那些名声,谁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很有本事,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吕嘉冷笑:“你懂个屁!强极则辱,有本事的人才更容易被人嫉恨遭人陷害,今天下午你也看见了,袁从英的骑射功夫了得,谈吐处事异常犀利,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过身边那几个人显然碍住了他的手脚,能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他们的安全。”

老潘道:“这样才好嘛,所以只要有这几个人在,袁从英就会缩手缩脚,我们也更能掌握主动。还有、还有……”

吕嘉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老潘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吕队正,我怎么看那个袁从英憔悴得很,似乎身体不太好?”

吕嘉点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练武之人按理不该这个样子,我估计,他身上有很重的伤病,不曾痊愈。”

老潘嘿嘿一乐:“这就更好了。”

吕嘉没好气地道:“好个鸟!今夜你还要严加看管,别让人蒙骗了才是!等明天突骑施来人把蒙丹接走,我们再仔细盘算如何处置袁从英他们。”他目露凶光,又阴森森地添了一句,“武逊这厮,应该也熬不过今晚了。”

夜更深了。袁从英几人暂住的土屋前,两个全副武装的兵卒一左一右把守着。前方的夜幕中走来一个人,两名守兵互相望了一眼,朝来人迎过去,正要打招呼,来人背在身后的双手突现两把短刀,左右开弓,流星闪电般划向守兵的脖颈。那两名守兵猝不及防,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双双倒在地上。

来人惕然四顾,见周围没有丝毫动静,便迅速地来到土屋前,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听了听,一片肃静中隐约传来低低的鼾声,屋中的人似均已酣眠。那人将双刀插回背后,拧开门上的铁锁,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屋里的烛火早就熄灭了,但户外熊熊的篝火光从窗洞映入,屋中并不太黑暗。窗洞下的土炕上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是蒙丹和韩斌。另有两人趴在屋中间的桌子上,也睡得正酣,却是袁从英和狄景晖。来人在身后轻轻合上屋门,蹑手蹑脚地挪到桌前,他犹豫了一下刚要伸手,趴在桌上一头的人突然挺身,来人根本没来得及去背后抓刀,咽喉已经被袁从英牢牢地扣住。

狄景晖从梦中惊醒,一睁眼看见对面这两个人,蒙头蒙脑地问:“他是谁?”

袁从英连忙摇头,狄景晖会意,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这人哪儿来的?”

此刻袁从英已飞快地搜过了那人全身,将一对短刀取下搁在桌上,又扯下此人的腰带,几下就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炕上的蒙丹和韩斌也都起身了,袁从英只丢了一个眼神过去,韩斌就机灵地跳到窗洞边望风去了。

袁从英将捆好的人推坐到椅子上,才悠悠然说了一句:“我见过你,今天下午就是你把我的文书交给吕嘉的。”

被捆之人因咽喉被扣,额头青筋根根跳起,两只眼睛暴突出来,死死地盯住袁从英。

蒙丹闻声过来瞧了瞧,轻呼一声:“呀,是老潘火长。”

狄景晖打了个哈哈:“哦,还是个小队长嘛。”

这潘大忠已急得满头大汗,怎奈一声都发不出来,只好拼命朝袁从英、蒙丹眨眼。

蒙丹轻声对袁从英道:“要不先放开他,问问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点点头,缓缓松开指尖。潘大忠刚刚松了口气,一眨眼袁从英已将短刀的刀尖顶到了他的脖子上。

潘大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嗓子说:“袁校尉,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叫的。”

袁从英面无表情:“要想活命,你最好识相些。”

潘大忠苦笑:“我的命无关紧要,可武逊校尉的命还在袁校尉的一念之间啊。”

袁从英冷冷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狄景晖往椅子上一坐,也鼻子里出气:“哎,刚才那没头没脑的纸条就是你扔的?看咱们不理你,怎么,你还找上门来了?”

潘大忠连连摇头,挺了挺胸,道:“袁校尉,我怀里有张纸,你取出来看过就明白了。”

袁从英左手探入老潘衣襟,果然捻出个纸团来,扔到桌上。狄景晖和蒙丹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半个时辰后,营外高台下。

突然狄景晖指着那片纸轻呼:“啊,这张纸是撕下来的。”

袁从英从袖中取出那张从窗外扔进来的纸,狄景晖接过来将两张纸一拼,严丝合缝。

“这……”狄景晖和蒙丹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头,袁从英却松开了一直抵住潘大忠脖子的短刀,抱拳道:“潘火长,得罪了。”

潘大忠无奈地摇摇头:“唉,也难怪袁校尉。在伊柏泰,怎么小心都是不过分的。”

袁从英利索地解开绑在潘大忠手上脚上的腰带,双手递还给他,又诚恳地说了一遍:“得罪了。”

狄景晖疑惑地看着这两人:“你们俩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潘大忠系好腰带,揉着酸痛的手腕,含笑道:“看来袁校尉已经猜出事情的始末了。”

袁从英指指桌上的两张纸片,低声问道:“潘火长,假如我没有猜错,这纸条是吕嘉遣你扔进我们屋子,用来试探我们的。”

潘大忠赞许地连连点头:“说得不错。吕嘉让我把这张纸条扔进来,就是想试试袁校尉你们的胆量和对武校尉生死的关切。假如袁校尉中计,半个时辰后去营外高台,必然会中埋伏,那时吕嘉无论如何处置你们,就都有了说辞。假如袁校尉按兵不动,像现在这样,吕嘉也就知道你们只求自保,无意多管闲事,便可以暂时对你们放心,待武逊完蛋以后再转过来对付你们。”

狄景晖打断她的话:“对呀,没有了后面那半句话,前面半句没头没脑的,我们肯定不会轻举妄动啊。”

袁从英也附和道:“是,所以我们刚才接到那前半张纸时,就认为上面这句话十分费解,叫人难以置信,才决定不予理睬的。要是还有后面那半句……”说到这里,袁从英第三次朝潘大忠抱拳致意,“潘火长,多谢了!”

潘大忠摆了摆手:“咳,吕嘉为人心狠手辣,又狡诈多疑。你们一出现在伊柏泰,他就怀疑你们是来搭救武逊的,心中十分顾忌。今夜当他让我抛纸条试探你们的时候,我便决定将计就计。而且吕嘉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派我来投纸团,多半还另外遣人隐在一旁监视我,因此我只能在包裹石块时悄悄撕去半张纸,而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以免让吕嘉窥出破绽。刚才我去向他汇报时还添油加醋了一番,总算让他确信你们今夜不会有所行动,所以才未特别加强戒备,我也才敢来找你们。”

袁从英听他说完,才浅笑着问:“那么潘火长,你现在前来又是为何?”

潘大忠汗津津的圆脸骤然变得十分严肃,双手抱拳齐胸,郑重其事地道:“袁校尉,各位,我知道你们与武逊校尉只不过萍水相逢,但潘大忠敢以性命担保,武校尉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今他身陷险境,除了你们,再无人能去搭救。袁校尉,潘大忠求你,救救武校尉。过了今夜,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狄景晖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被袁从英一把按住。袁从英沉声发问:“潘火长,武逊校尉现在何处?如何遇险?”

“咳,你们听啊!”潘大忠跺了跺脚,抬手往窗外一指,一张圆脸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恐惧和憎恨。大家有些发愣,努力倾听时,空中只有声声不绝于耳的狼嚎,似乎比先前更加凄厉更加密集。

潘大忠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低声道:“听声音,武校尉应该还在坚持,可他已经被困整整三个昼夜了,缺水没食,恐怕很难撑过今夜。”

袁从英紧锁双眉,一字一顿地问:“武逊被狼群困住了?”

潘大忠默默地点了点头,蒙丹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天哪!”身为在大漠中成长起来的人,她懂得被困狼群意味着什么。

潘大忠简短地告诉袁从英他们,武逊是四天前的凌晨来到伊柏泰的。吕嘉在自己的营房里热情地接待了来重组编外队的武校尉,表现得有理有节十分配合。但像老潘这些真正了解吕嘉的人都知道,吕嘉在伊柏泰这个与世隔绝的大漠沙狱中苦心经营将近十年,早已把此地当成了他的私人王国,平日里说一不二为所欲为,俨然是伊柏泰的土皇帝。这次武逊过来,摆明了要夺去吕嘉对伊柏泰的控制权,并取而代之,以吕嘉的为人,他怎么可能拱手相让?因此钱归南派武逊来伊柏泰整编部队剿匪,实际上就是让武逊来自寻死路,可这武校尉偏偏是个坦****的君子,有勇无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天夜里,吕嘉率人将烂醉的武逊送到了伊柏泰外的一个沙丘旁,又随便杀了几名囚犯,将尸体扔在沙丘周边,便回了伊柏泰。吕嘉素来爱好将人一点点折磨致死,所以他还特地给武逊留下了防身的弓箭、柴堆和几个羊皮囊的水,估计武逊能够凭这些东西在狼群中存活几天几夜。

果然,从那晚起,吕嘉夜夜倾听野狼群的号叫,想象着武逊垂死挣扎的惨状,真是享受到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感。当然,吕嘉给武逊准备的水最多也只够武逊支撑几天,因此即使武逊能够在野狼群中挣扎着求生,也会因饥渴而死。

狄景晖听到这里,愤恨难当地斥道:“这个吕嘉,也太凶残了,他这么做,还几乎害死了我们!”

袁从英冷冷地接口:“而且还追究不到他的任何责任。”

潘大忠焦急万分地打断他们:“袁校尉,时间再也耽搁不得了。假如今夜不能突入狼群,救出武校尉,他必死无疑啊!”

袁从英尚未开口,狄景晖瞪着潘大忠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救人,老盯着我们干什么?你凭什么说他袁从英就是武逊的救星?他还不及你熟悉伊柏泰,更没在大漠里面待过,也没杀过狼,他能帮你什么?”

潘大忠遭此抢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还在愣神,袁从英已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地道:“武逊要是死了,我们就更加危险。潘火长,你能否带我离开营地,找到狼群?”

潘大忠两眼放光,连忙答应:“能!纸团的事情已让吕嘉放松了警觉,现在营地里还是平常的岗哨,我都很清楚,咱们可以绕出去。狼群离此地并不远,今夜月光很亮,咱们徒步过去,只需半个多时辰。”

狄景晖还想说什么,却被袁从英用眼神制止。袁从英示意潘大忠先行,潘大忠赶紧朝门口走,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潘大忠觉得脑门上被人猛地一击,脑海中的黑雾骤然散去,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睁开双眼,正对上袁从英冷静犀利的目光。潘大忠赶紧扭头四顾,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土屋,被人弄到了营盘外围高台之下的僻静角落。

袁从英蹲在潘大忠面前,紧盯着他冷冷地问:“潘火长,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武校尉吗?”

“你……”潘大忠咬牙道,“袁校尉,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袁从英丝毫不动声色:“要是想救人,你就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潘大忠愤愤地道:“好,袁校尉,你这样小心是应该的,我潘大忠不计较。至于为什么要救武校尉,说来话长,我只能告诉你,潘大忠与吕嘉有不共戴天之仇,每日每夜都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惜以我一己之力,实难报仇雪恨。袁校尉,我看得出你是非常有本事的人,武校尉也是个大英雄,只要你们俩联合起来,一定能置吕嘉于死地。我言尽于此,信不信就由你了!”

袁从英微微一笑:“我信。潘火长,请你头前领路。”他伸手将潘大忠从地上拽起,抬头看了看营地方向。潘大忠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在黑黢黢的营地上空有个微弱的亮光在一闪一闪的。

潘大忠奇道:“咦,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袁从英掉过头去:“没什么,已经下半夜了,要去就快!”

“嗯!”潘大忠答应一声,领头猫腰前行。

他们沿着篝火堆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速奔跑,正应了灯下黑的道理,居然丝毫不为人所察,很快就跑离了伊柏泰的平坦沙原,进入到高地起伏的沙丘林中。

此时已到了夜间最黑暗的时候,伊柏泰周围的熊熊火光被高大的沙丘遮蔽掉,一直高挂在空中的圆月躲入浓黑的乌云之中,潘大忠和袁从英的面前陡然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狼群的号叫声越来越清晰响亮,只要循声而去就不会错失方向,他们彼此也靠倾听对方的呼吸和脚步声而保持紧密同行。

狼嚎声已经十分迫近了,月亮探出乌云的遮蔽,再次放出光辉,潘大忠咽了口唾沫:“绕过前面的这座小沙丘,就应该是狼群了。千万小心!”

袁从英点点头,握牢手里的弓,这仍然是蒙丹的那副小弓,袁从英用得很不顺手,但眼下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转到沙丘的背侧,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就在耳边了,他们屏气凝神,半蹲着前行,缓缓从沙丘后探出头去,霎时,两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凄冷的月光下,大大小小至少几十头狼的背影,散开在前面一小片开阔地上,所有的狼头都对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是一座不算很高的沙丘,中间的火堆尚在冒着红焰,只是烟气多,火光弱,已然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就着这点火光,袁从英和潘大忠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影,蹲伏在篝火之旁,执弓在手,与这一大群狼对峙着。毋庸置疑,此人就是穷途末路的武逊。

从头一天晚上在烂醉中猛然惊醒开始,武逊就几乎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到今天更是连水都喝光了。现在,虽然他的身体岿然不动,但他的意识已经飘忽不定,他的双臂还顽强地拉着弓,可弓上其实空无一物,因为所有的箭都放光了。这时候,武逊只是牢牢地盯着狼群最前面那头干瘦的老狼,这就是所谓的头狼,是它带领着整个狼群,与武逊斗了整整三个白昼四个夜晚,武逊杀死了那么多只狼,可就是无法击毙它,狼群也因头狼的召唤而越聚越多。到了现在,在武逊空洞如尘的脑海中,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头狼,最不济,也要与它同归于尽!

狼是最聪明狡猾的野兽,和武逊白天黑夜不停不歇地斗了这么久,它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头狼带领着狼群缓缓地朝武逊靠近,小心却又坚决,死亡的弓弦始终不曾响起,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脚步也越来越快。突然,篝火旁蹲伏的人一跃而起,嘶哑地呼喊着,举弓直直地砸向头狼。

头狼伏地挺身,猛扑向前。等待了这么久,这畜生终于嗅到了对手的绝望,幽深的绿色荧光肆无忌惮地闪耀着,尖利的牙齿伸向对手的咽喉,只要一口,就大功告成了!武逊的弓重重砸向狼背,可那战斗经验丰富的老狼轻轻一侧身,就躲过了武逊这垂死挣扎的一击。武逊却稳不住虚弱已极的身体,摇晃着倒向沙地。头狼的利爪牢牢嵌入武逊的肩膀,锐痛使得他的头脑刹那间变得异常清醒。武逊笑起来,眼泪沾湿了沙土,他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沙子,舌尖感受着久违的湿润。眼前黑幕降下,武逊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火烧样的喉咙体验到甘甜,那就是生命的泉水吧……武逊大口大口地喝水,凝滞不通的血脉缓缓舒顺,他悠悠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正用羊皮水囊给他喂着水。

“老潘……”武逊认出了潘大忠。

潘大忠喜悦地叫起来:“武校尉,你缓过来了,太好了!”

武逊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觉得体力恢复了许多,挣扎着撑起身来,四下一看,头狼的尸体就倒伏在不远处,脖子被一支利箭穿过,双眼还不情不愿地瞪得滚圆,只是绿光已然暗淡。再往前面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还倒着十来具野狼的尸体,都是被利箭穿喉。其余的野狼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潘大忠笑着摇头,由衷地道:“我哪有这个本事。是袁校尉一箭射死了头狼,才救了你。狼群没有头狼,杀的杀逃的逃,就好办多了。”

“袁校尉?”武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袁从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冲他微微笑了笑:“武校尉,还认得我吧?”

“怎么是你?”武逊惊诧地猛撑起身子,现在他可全想起来了,“你?你怎么到了这里?我不是把你们留在阿苏古……咳,糟糕!你们没事吧?”

袁从英再次淡淡一笑:“劳您费心,我们都很好。不过武校尉,现在不便细谈,咱们必须立即返回伊柏泰,蒙丹他们还在营地里,天一亮吕嘉就有可能发现异常,时间不多了!”

没有狼嚎的大漠越发寂静,倒比平常还要可怕。东方晨曦微露,前路已清晰可辨。一开始,武逊还想在潘大忠的搀扶下自己走,可他毕竟太虚弱了,跌跌撞撞地走不快。袁从英虽然没有吱声,愈发凝重的脸色却暴露出他内心的焦虑。走了大概百来步,袁从英抢到武逊面前,直接就把他背了起来,之后大家埋头赶路,再不说一句话,旷野中,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踏在沙土上的脚步声。

凌晨时分,吕嘉从噩梦中惊醒。从炕上坐起,他觉得心神不宁,有种死到临头的窒息感。到底是什么令自己如此烦躁不安呢?吕嘉翻身下地,在营房内来回踱步,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吕嘉注意到,闹腾了四个夜晚的狼嚎此刻终于安静下来,看来武逊总算是完蛋了。可仍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确实有问题!终于取得胜利的狼群照例要呼朋唤友大快朵颐,它们不应该如此安静,难道、难道是武逊把狼群制服了?吕嘉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吕嘉叫来卫兵,让他们去关押袁从英一行的营房察看一下,同时去叫潘火长。没等多久,杂沓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卫兵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营房前的守卫已被杀死,营房内袁从英等人不知去向。至于潘火长,也不见了。

“我操他姥姥!”吕嘉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那胆大妄为的背叛者居然是平日里一直谨小慎微、因智计不足而常常被人看不起的老潘!吕嘉气急败坏地领人赶过去,发现那两个守卫的尸体已经冰冷,显然老潘在离开吕嘉后不久就来此解救袁从英一行,从时间上推测,他们应该走出去很远了。吕嘉跳上马,率领众人顺着足迹刚要狂追,突然又喝令大家停下。

绕着营房转了几圈,吕嘉铁青的脸上隐现一丝狞笑,逃跑之人虽然尽可能地伪装了现场,但毕竟时间不够,做得不甚完美。足迹到营盘外端就由多人变得只剩下两人,而更大的纰漏则是,沙地上没有发现马蹄印。按说他们当时并未被发现,还有老潘领路,完全可以去悄悄带出几匹马当坐骑,又是女人又是孩子,袁从英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吕嘉仰天大笑:“哈哈哈,袁从英、老潘,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断然不会再让你们逃出我吕嘉的手掌心!”

吕嘉率人登上营盘外的高台,把蒙丹、狄景晖和韩斌也押在上面。同时,他命令其他人马一字排开在伊柏泰前,面对着武逊被困的方向耐心等候。只要有这三人在手中,就不怕等不到袁从英等人来自投罗网。吕嘉今天的兴致奇高,体会到了长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激动和兴奋,这就是所谓战斗的**吧。伊柏泰的生活太枯燥乏味,杀人都杀得没有劲头了,今天他要好好体验一把斗智斗勇的乐趣,并且要痛痛快快地折磨这些胆敢挑战他权威的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自不量力,怎样才是生不如死。

吕嘉还没有等到袁从英,伊柏泰前却来了另外一队人马,原来是蒙丹的手下接到她用火箭发出的信号,连夜从营地赶来接他们的公主。这支小队也有几十号人,都是精干的突骑施骑兵,为首的哈斯勒尔将军一看到公主被押在高台上,立即就要冲上来强攻,却被吕嘉的弓箭手射退。伊柏泰易守难攻,彪悍异常的突骑施骑兵虽不把吕嘉放在眼里,只是公主在别人的手上,哈斯勒尔将军一时倒也不敢妄动,他催马向前来和吕嘉要人,只要蒙丹,对别人他哈斯勒尔不感兴趣。

吕嘉不想与突骑施为敌,也不打算为难蒙丹。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要利用救主心切的哈斯勒尔将军。于是站在高台之上,吕嘉潇洒地向哈斯勒尔将军提出,他可以释放蒙丹公主,只要将军交出袁从英、潘大忠和武逊。

哈斯勒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三个人他都不认识,怎么交得出来?

吕嘉扬扬得意地道:“哈斯勒尔将军,请少安毋躁,只要再略等片刻,这三个人就一定会出现。假如他们不出现,那还要麻烦哈斯勒尔将军领人把他们搜出来!”

此时,袁从英背着武逊,已经和老潘悄悄迂回到了最靠近伊柏泰的沙丘背后。天光大亮,灿烂的朝霞为伊柏泰绘出一幅绮丽辉煌的背景,火红的阳光把高台上的人脸照得清清楚楚。袁从英放下武逊,直勾勾地盯着高台,虽然他尽了一切努力,可还是无法避免这一幕的发生。日头亮得让他有些眩晕,他扶住沙丘,闭了闭眼睛。待他再睁开双眼,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冷酷如冰的模样。看了看武逊和潘大忠,袁从英沉稳地说:“我现在就过去。”

袁从英打头,老潘搀扶着武逊,三人慢慢转过沙丘。蒙丹眼尖,第一个看见他们,顿时惊呼起来。吕嘉兴奋得脸色都变红润了,他朝哈斯勒尔将军挥挥手:“将军,我要的人就是他们!”

哈斯勒尔连忙拨转马头,看到三人,他也不管认不认识,催马过去就要绑人。

蒙丹在高台上尖叫起来:“哈斯勒尔,不许动他们!”

哈斯勒尔不知所措,扭头朝蒙丹喊:“可是公主,吕嘉要用他们换你啊!”

蒙丹急得直跺脚,眼泪都迸出来了。

袁从英冲着高台喊:“吕嘉,你放了台上的三人,我们自己会过来!”说着,三人径直走到哈斯勒尔跟前束手就擒,任哈斯勒尔取走武器,将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哈斯勒尔将三人推往阵前,叫道:“吕嘉,你要的人在这里!”

吕嘉美滋滋地端起胳膊,吩咐左右:“把蒙丹公主送下去。”

蒙丹不肯挪步,倔强地瞪着吕嘉:“要走一起走,否则我就留在这里!”

“哦?”吕嘉偏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端详着蒙丹,又瞧瞧狄景晖和韩斌,满脸奸笑。

蒙丹咬了咬嘴唇,尽量用平静的声调道:“那里是三个人,我们这也是三个人,一个换一个。”

吕嘉想了想,长吁口气,叹道:“唉,看在蒙丹公主的面子上。罢了,我今天就做一次好人吧。来人,把他们三个一起送下去!”

兵卒推搡着蒙丹、狄景晖和韩斌下了高台,便放开他们慢慢朝哈斯勒尔的人马方向走去。这边,袁从英等三人则与他们相对而行,两行人越走越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吕嘉居于高台之上,死死地盯着这两行人,嘴角挤出狰狞的形状,他体内所有的恶意像烧开了的水一般沸腾着,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次人质交换平安无事地完成?就在蒙丹三人快要走到两阵中间,走出吕嘉的射程之外时,吕嘉猛地举弓,射出两支连环箭,直朝狄景晖和韩斌的后背而去!

此时袁从英离蒙丹他们还有十多步之遥。一路走来,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吕嘉,就在吕嘉抬臂的刹那,袁从英纵声高呼:“小心!”朝蒙丹三人的方向飞身跃去,但他再快也快不过空中飞行的箭弩,只能眼睁睁看着狄景晖侧身倒下将韩斌护住,两箭一支射空,另一支插入狄景晖的肩头。

吕嘉随之高呼:“袁从英!你再往前,我就把他们全都射死!”

袁从英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倒在沙地上的狄景晖和韩斌,他自己的双臂还被牢牢地绑缚在背后,瘦削的身影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无力。

蒙丹扑过去看时,狄景晖已扶着韩斌半蹲起身,朝她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蒙丹的眼泪夺眶而出。

哈斯勒尔看到情势危急,一边催马上前,一边也着急地大叫:“公主,公主!别管其他了,快过来吧!”

蒙丹昂起头:“不,我绝不独自逃生,我只和他们一起走!”

这时,狄景晖在沙地上半坐起来,对她低语:“蒙丹,你带着斌儿走,快!不要再耽搁了!”

蒙丹惊诧地看他,却见狄景晖在朝自己微微点头,她再回头看袁从英,见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里却似有光芒闪耀。蒙丹心念一动,拉过韩斌:“来,斌儿,咱们走。”

韩斌早就泪流满面,但并没有哭出一声,点了点头,蒙丹将他拉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哈斯勒尔的方向走去。

吕嘉没有再放箭,他也不打算截下蒙丹和韩斌,这两人对他毫无价值。至于狄景晖,虽然袁从英声称只是个随从,但吕嘉早就接到庭州来的飞鸽暗报,知道狄景晖的真实身份,这样的宝贝,他怎么舍得放过。刚才放狄景晖和蒙丹一起走,只不过是吕嘉喜好捉弄猎物的惯性罢了。现在,游戏结束了,吕嘉决定收网。

蒙丹带着韩斌终于走出了吕嘉的射程。袁从英朝狄景晖点了点头,便迈步向他走去,吕嘉张开弓轮流指向他俩,狞笑着又把弓放下了。这时袁从英已走到狄景晖的身边,让他扶着自己站起,随后二人一齐朝高地慢慢走去。武逊和潘大忠紧跟其后,吕嘉的编外队骑兵呈扇面散开,徐徐将这几个人围拢在中间。突骑施部队接到了蒙丹和韩斌,便守信朝后退去。

几人终于来到了高台之下,吕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骄傲和满足。同时他也感到可笑,想来想去这几个人豁出命来,只不过换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罢了,如此赔本买卖,他们做得似乎还挺乐意,真真是蠢材啊!吕嘉一个个扫视过来,武逊是手下败将,不值一提。潘大忠是奸佞小人,不会让他好死!至于这个袁从英,几乎占了先机,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此刻,吕嘉倒很想和袁从英谈一谈。

吕嘉走到高台边,倨傲地开口了:“袁从英,袁校尉。啊,不,你曾经还是袁将军啊!今日做了我吕嘉的阶下囚,感觉如何啊?”

袁从英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吕嘉心情很好,没等到回答就接着说下去:“袁从英,吕嘉还是很佩服你的。能在狼群之中救出武逊,还敢把蒙丹三人留在伊柏泰营盘之内,几乎就把我给骗过去了,算得上有勇有谋。可惜啊,最终还是顾此失彼,袁从英,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袁从英仍然一声不吭,吕嘉也不管他,扬扬得意地做了结论:“你败就败在太自信了,你袁从英纵然有天大的本领,终归还是一个人两只拳头罢了。偏偏身边的这几人又都是无能的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你一人之力想和我吕嘉的整个伊柏泰作对,你也忒狂妄了!”

吕嘉一愣,还没回过味来,袁从英振臂一抖,绑在身上的绳索尽数落地,电光火石间,他已经飞身跃上高台,直取吕嘉的咽喉而来。吕嘉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佩刀,怎奈袁从英的速度实在太快,旁边的兵卒们只见他挥起右手,明晃晃地划过一道锐光,吕嘉的脖颈中央登时喷出翻滚着泡沫的鲜血。

吕嘉摇晃着向后倒去,双眼还瞪得老大,似乎在质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袁从英撤回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把夺过吕嘉的佩刀,连番挥舞,一眨眼就把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兵卒送上了西天。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吕嘉的手下们只顾瞠目结舌,再看袁从英,煞白的脸上一双冒火的眼睛,似乎凝聚了无穷的力量和满心的憎恨,出手之间刀刀毙命,真如凶神恶煞一般。吕嘉死了,兵卒们无人号令,全都不敢再踏近袁从英。袁从英就趁着他们尚在犹豫,随手捡起两把刀,突出缺口,又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高台之下,武逊和潘大忠眼看着风云骤变,还没弄清楚究竟,袁从英已回到他们身边,手起刀落,将二人身上的绳索斩断,再给他们一人塞了把钢刀,大声喝道:“武校尉,潘火长!吕嘉已死,请二位立即接管伊柏泰!”

两人恍然大悟,顿时精神百倍,一起纵身跃上高台。高台下,袁从英横握钢刀凛然而立,守在负伤的狄景晖身前。

武逊站上高台,抖擞起精神,大声喊话:“瀚海军的弟兄们!我武逊受军使之命前来重组编外队。吕嘉不服管制、擅用私刑,已被我就地正法!你们从此听我的号令,再有不服者,斩无赦!”

远处,蒙丹看得清楚,喜出望外。

哈斯勒尔将军方才也是憋了一肚皮的气,此刻立即跟随蒙丹,带领着突骑施的骑兵队包围过来,高喊着“武校尉、武校尉”,来给武逊等人助威。

武逊是瀚海军老资格的校尉,在军中几乎无人不识,而吕嘉平日骄横凶残,手下的兵卒们大多也是敢怒不敢言,并无人死忠于他。现在吕嘉已死,内有潘火长投附武逊,外有蒙丹的突骑施骑兵队助阵,编外队其余三名火长赶紧审时度势,纷纷列队归服。伊柏泰的上空,“武校尉、武校尉”的呼喊很快就响彻云霄。不可一世的吕嘉至死也没弄明白,他的权威怎么会在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