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转 机

洛阳城中一共有三个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面积大约有四个普通里坊那么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种,铺户几千家,大小商贩更是不计其数。每天从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那热闹兴旺的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洛阳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来自各地的异域人士,这些人样貌打扮奇特、举止行动异于普通百姓,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更是有趣,不过洛阳的百姓们见多识广,可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些异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区分,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内聚集,用极具特色的商品来招揽眼界颇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们。同时,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乡们彼此相携共助。

此刻,梅迎春就意兴阑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贩聚集的区域里,满眼都是同族人的面貌和装扮,满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语言,恍惚之中,竟以为是置身于葱岭之外的突厥“巴扎”。有唐以来,突厥与中原的交流就广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买卖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其中最有名气的是两样十分特殊的产品:马和奴隶。说起突厥马,世人皆知那是马中最优秀的品种。有书载:“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马,可价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贩马为生。至于突厥奴隶,则大多来自于各次战役中的俘虏。因突厥人吃苦耐劳,尤其擅长养马驯马,很多中原贵族富豪,便买下这些突厥俘虏作为家奴,久而久之,拥有突厥奴隶成了大周显贵们的时髦,突厥奴隶的买卖也渐渐成了气候。

这两类商品汇集在一处,在突厥“大巴扎”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岔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围起来的圈子里要不是几匹神采飞扬的高头大马,要不就是若干垂头丧气的男奴女奴,相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形其实在塞外也不少见,梅迎春见怪不怪,只是一路悠闲地逛着。

许是梅迎春的气质相貌确实不同凡响,作为同族的突厥人比汉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气概,只要他走到哪个小圈子,那里的人们便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个缺口来,使得他可以随意自在地将“巴扎”上的“商品”逐个鉴赏过来。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驰骋草原大漠的豪情与雄壮,来到这中原腹地,却只能将自己的骏马为汉人的坐骑,将自己的男女为汉人的仆役,难怪被汉人蔑视为野蛮的民族。于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复了一遍,自己过去十多年游历各地后所形成的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突骑施乌质勒王子要将自己的部族带入和大周一样昌盛的文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不知不觉身后跟上了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说来得正好,便朝拐角处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小个子心领神会,紧紧跟上。刚拐个弯,见左右无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个子才转进来,登时吓了一大跳。

梅迎春背着双手,冷笑道:“怎么?有事找我?”

小个子结结巴巴道:“大、大爷,小的是想看看大爷是不是有事,用得上小的?”

梅迎春轻哼一声:“你倒机灵,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小个子忙道:“我叫阿威,打小时候起就在这‘巴扎’上混,熟得很!”他看梅迎春点头不语,便大起胆子凑上前道,“大爷,您是想找什么人吧?”

梅迎春倒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着对方道:“怎么?常有人来这个‘巴扎’上找人吗?”

阿威得了意,抹一把额头上方吓出来的冷汗道:“谁说不是呢?来洛阳的突厥兄弟都知道这里是咱突厥人最聚集的地方,要找个人送个信什么的,都到这个‘巴扎’来。还有些找被卖成奴隶的亲人的,也上这儿来。”

梅迎春释然,这小阿威很精明,看出来他就是来找人的。既然如此,梅迎春便决定问一问,他招呼阿威近前来,轻声道:“阿威你很机灵,我的确是来找人的。”

“大爷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男的,名叫乌克多哈,你知道吗?”

那阿威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道:“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叫这个的。”

梅迎春有些失望,就打算离开,阿威还在苦思冥想,突然叫道:“咦?这个名字我好像听到过……啊!”

梅迎春追问:“怎么?”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还有些人也向我打听过这个人!”

梅迎春神色一凛:“什么样的人?汉人还是突厥人?”

阿威想了想,大声道:“好像有汉人,也有突厥人,都打听过!”

“汉人?突厥人?”梅迎春喃喃自语着,心中既感意外,又觉惊诧,看样子事情的确很复杂,这乌克多哈的处境也一定十分凶险,必须要尽快找到他,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梅迎春正想着,抬头看到阿威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便嘲讽地笑起来:“可惜啊,你也不知道这个乌克多哈在哪里,要不然你倒是可以发笔小财。”

阿威沮丧地垂下脑袋,随即又不甘心地抬头道:“大爷,我再去帮您打听打听?也许这个乌克多哈没有用真名呢……”

梅迎春点点头,从钱袋里随手掏出一把钱来,甩给这阿威,一边道:“要是打听到什么就去南市后街的客栈找我……”想了想,他又问,“阿威,这些天‘巴扎’里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吗?”

阿威眼睛一亮:“还真有呢!”

“哦?什么怪事?”梅迎春停下了脚步。

阿威讨好地说:“大爷,您一定没听说过,一个大男人到处找奶妈奶孩子!”

“奶妈?奶孩子?”梅迎春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长得很威武英俊的一个突厥汉子,在咱们人堆里也算出挑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几天老在这里转悠着找奶妈,还鬼鬼祟祟的,也不敢见人,只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来。”

梅迎春“嗯”了一声,感到有些兴趣了,便追问道:“他找到奶妈了吗?”

“唉,咱们这个‘巴扎’上倒有些女奴,可都是年纪轻轻的大闺女,哪里来的奶妈啊?”

梅迎春听着也觉得好笑,道:“这倒也是,那他怎么办呢?”

阿威得意地道:“还多亏他找上了我。这不,我告诉他前头卖马的苏拓大哥刚生了个儿子,那新当娘的应该有奶水。”

梅迎春沉吟着问:“他自己的女人呢?为什么不喂孩子?”

“我问了,他说女人死了。”

“死了……”梅迎春眯缝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阿威的脸。

阿威被他看得直发毛,咽了口唾沫正要说话,小巷里突然窜入一个彪形大汉,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死死地揪住阿威的衣领,跳着脚大叫:“娘的!你还我婆娘!”

阿威被这大汉揪得舌头都吐了出来,两眼往上直翻,梅迎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右手搭住大汉的肩膀,指尖用力,大汉只觉胳膊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便松开手,仍然目呲俱裂地嚷着:“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梅迎春看阿威总算脱离了大汉的手掌,软瘫在墙上拼命喘气,便对大汉道:“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嘛。”

阿威好不容易喘口气,涨红了脸问:“苏拓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你的婆娘怎么要我还啊?”

苏拓大哥气得连连跺脚:“哎呀!还不是你昨日让我婆娘给人去帮忙,奶什么孩子,这就一去不回!我自己的儿子如今饿得哇哇大哭,我、我不找你找谁啊?”

阿威也急了:“苏拓大哥,你婆娘没、没回家啊?”

“回家个屁!昨天傍晚跟着你走的,就再没见到过了。你说,到底把她弄哪里去了?”苏拓挥着拳头又要打人,被梅迎春一把抓住,狠狠地甩到旁边,喝道:“告诉过你了,有话好好说!”转过身,梅迎春沉声问,“你知道那个找奶妈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吗?”

阿威挠了挠头:“这……昨天我把苏拓婆娘带给他,他就领着人走了。我倒是留意了一下,应该能找得到!”

梅迎春点头:“好,你就在前头带路。”他看了眼苏拓,“你跟上来,不要乱说乱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苏拓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乖乖地跟上二人。

三人在南市后面的一片穷街陋户中穿行,此地与前面集市上的绮丽繁荣真是天差地别。举目看去,满眼皆是烂泥和茅草堆砌起来的破屋子,七歪八斜地靠在一起,屋子中间是肮脏不堪的泥泞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和垃圾,空气中飘着股酸臭的味道。阿威对这里甚为熟悉,带着梅迎春和苏拓绕来绕去,很快便来到一座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房子前面,阿威迟疑着道:“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苏拓抬手就要推门,梅迎春往前一挡,轻轻摇头示意,另外二人忙退到后面。梅迎春将耳朵微微贴在漆色凋落的破损木门上,屏息细听,只觉得屋内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微声,好像还有人在极低声地呜咽。他举手缓缓地推开房门,屋子里黑洞洞的,后墙的窗户被堵死了,只有几束微弱的光线穿过缝隙投入屋内。

梅迎春带着另二人闪身入屋,突然,苏拓大叫一声朝屋子的角落冲去,梅迎春一看,那屋角堆着大捆柴禾,柴禾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还有“呜呜”的声音传出来。苏拓此刻已奔到前头,将一个人从柴禾堆里扒了出来。

扒出来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服零乱,全身上下都绑缚着绳索,嘴里还堵着布团。苏拓连声大叫着:“婆娘,婆娘!”

手忙脚乱地将女人身上的绳索解开,扔掉嘴里的布团,这女人才哭喊着扑到苏拓的怀里。梅迎春也顾不得他二人夫妻重逢的激动,上前喝问道:“那个人呢?还有小孩在哪里?”

苏拓婆娘哭哭啼啼地道:“刚、刚才还在这里的。我一来他就把我捆起来,除了喂奶时才放开,其他时候就都捆着,呜呜呜……”

梅迎春紧锁双眉,将佩刀握到手中,慢慢转向屋侧的房门,猛地蹬开门,眼前是个漆黑的小房间,他正在努力察看,眼前突然寒光一闪,梅迎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手中的刀挥舞着挡开劈来的武器,一个人紧贴着他的身子朝外跑去。

那人跑得飞快,连外屋的苏拓和阿威均未反应过来,便已跑出了房门。梅迎春大喊着:“喂,你别跑啊,我不是来抓你的!”随后紧追,看那人在自己前面几步的地方拼命逃窜,怀里还抱着什么,梅迎春心下了然,那一定就是他的婴儿。

转过一个拐角,那人一下不见了踪影,梅迎春正急着四下乱看,就见那人从前面一个巷道中返身朝自己飞奔而来。梅迎春正觉奇怪,再看那人身后突然出现了十来个凶神恶煞般的突厥壮汉,各个手里挥舞着兵刃,朝那人紧追而来。梅迎春知道不好,忙朝那人喊道:“快到我这里来!”

那人也顾不得其他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梅迎春的身后,刚站稳脚步,怀里的婴儿便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号。

转眼间那帮突厥人已经追到面前,看到梅迎春挡住去路,慑于他的形容气概,不觉也止住脚步,一个看似领头的人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喝道:“什么人,竟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梅迎春冷然道:“路见不平!你们这么大帮子荷刀持剑的追一个带着婴儿的人,算怎么回事?”

那帮人倒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只顾面面相觑,领头的十分气恼,怒吼道:“这个乌克多哈是我们可汗要抓捕的要犯,你想充英雄好汉,也不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

梅迎春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哦?不知对面是哪一路的英雄豪杰,说来听听。”

那帮人尚未搭话,躲在身后抱着婴儿的男人突然低声道:“千万小心,他们是默啜可汗的人。”

梅迎春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这里是大周朝的地盘,又不是在突厥石国,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在神都的中心闹事!”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头领按捺不住,吆喝着众人就朝梅迎春这边冲来。梅迎春不慌不忙,右手端起突厥长刀往面前一横,左手往这帮人的身后一指,高声喊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要在闹市上随意劫杀,你们还把不把这里当大周的王化之下?”

伴着他的话语,从巷口传来人马喧嚣的声音,那帮突厥大汉扭头一看,就见一名大周朝的年轻将军骑着匹白色骏马,领着大队人马冲入小巷。

这十几名突厥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脚,赶忙夺路而逃。沈槐刚想吩咐手下人去抓捕,梅迎春大声招呼道:“沈将军,且放过他们,这些人都是死士,抓不了活口的,弄得不好反倒引起纷争!”

沈槐面色很有些不悦,但还是命令众人将那些突厥人放过了。抱婴儿的男人见状,就想乘乱溜走,刚要迈步便被梅迎春一把揪住,梅迎春满脸堆笑:“我救了你的性命,你连谢都不谢一声就走,这可不是咱突厥汉子所为。怎么?在中原待久了,也学会汉人的过河拆桥了?”

那人窘得满脸通红,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站在原地发呆。

沈槐跳下马来到梅迎春跟前,抱拳道:“梅先生,我刚接到报信就赶过来了,没误事吧?”

梅迎春一笑:“沈将军,你来得正好。”他朝着一边气喘吁吁的阿威点点头,夸了句,“嗯,办事还挺利索。”

阿威顿时乐得脸上开了花。沈槐瞧了眼抱着婴儿的突厥男人,疑惑地问梅迎春:“梅先生,这个人是谁?那个……乌克多哈找到了吗?”

梅迎春平静地回答:“他就是乌克多哈。”

沈槐连连端详着那个狼狈不堪的男子,神色中颇有些难以置信。那男人听到梅迎春的话,顿时大惊失色,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看到梅迎春满眼的自信,终于还是泄了气。

这天夜里,乌克多哈坐在关押他的房间里胡思乱想。来的时候他被蒙上了眼睛,因此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所在,但从自己所待的这个屋子看,并不是官府的监房,而只是间陈设简单的厢房,看起来更像哪个大户人家的空余房间。桌上点着蜡烛,后墙根下的榻上,他的孩子睡得正香。来到这里之后,就有人不知从何处请来个汉族奶娘,喂饱了孩子,又哄他睡着,便离开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和乌克多哈说过一句话。

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天色还亮的时候,乌克多哈试着舔破窗纸往外看,却只看见一堵粉墙,墙边栽着一溜翠竹,在枯黄的枝叶中刚刚抽出初春的嫩芽。周围一片寂静,但又透出种严整肃穆的气氛,乌克多哈凭多年在洛阳居住的经验,断定这是个侯门深户。虽然一眼看不到侍卫走动,但要想从这样的地方逃走,对一个完全不熟悉这里布局的陌生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乌克多哈并不想逃,自去年腊月末起到现在,他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四处躲藏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真会令人精疲力竭直至崩溃的,何况还有个婴儿,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就连她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否则她便不会去铤而走险,否则她便不至于会……想到她,乌克多哈感到心头阵阵绞痛,眼眶中热热的,视线模糊了。

门扇轻轻开启,乌克多哈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烛光,他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缓步入室。乌克多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地砖。梅迎春跟在狄仁杰身后也走了进来,待狄仁杰在椅子上坐好,才用突厥语对乌克多哈道:“乌克多哈,你知道面前之人是谁吗?”

乌克多哈长叹一声,操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说话了:“我知道,这位便是大周朝的宰相、当世名臣狄仁杰狄大人。”说着,他向狄仁杰深鞠一躬,以手按胸道,“鸿胪寺突厥语译者乌克多哈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抬了抬手,就着烛光细细打量面前这个年前从鸿胪寺逃跑的突厥语翻译,虽则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精神十分萎靡,但仍能看出此人的身材魁伟、五官帅气、相貌气质不俗,如果打扮齐整了,绝对是个富有异邦气息的美男子。狄仁杰在心中暗叹,难怪了。

梅迎春倒有些困惑,问:“乌克多哈,你怎么认识的狄大人?”

乌克多哈低着头道:“我在鸿胪寺做了七年译员,所有突厥来使的重要场合都是我翻译的,自然见到过狄大人。只是……狄大人未曾注意过小人吧。”

狄仁杰轻捻长须:“嗯,你这么说我倒是依稀有些印象了。乌克多哈,你在鸿胪寺很得器重啊,为什么要突然逃跑呢?”

乌克多哈垂头不语,榻上的婴儿大概受到了惊动,突然“呜呜啊啊”地叫着扭动起小身体来。乌克多哈一惊,刚想要过去看,梅迎春朝外招了招手,奶娘立即出现在门口,过去抱起婴儿进到后屋去了。很快,婴儿没有了声音,乌克多哈舒了口气,狄仁杰和梅迎春看得相视一笑,狄仁杰和蔼地道:“我猜想,你逃跑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吧?”

乌克多哈沉默着点了点头,狄仁杰笑问:“很可爱的婴孩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男孩好啊,这孩子长大了既有突厥父亲的威武,又有汉人母亲的秀丽,一定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材。”

“狄大人!”乌克多哈叫了一声,心知对方已经成竹在胸,脸上不禁露出既颓丧又如释重负的表情。

狄仁杰等乌克多哈的神情稍许平静了些,才接着问道:“乌克多哈,这孩子看起来才刚满月吧,他的娘亲呢?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娘亲可不成啊。”

“狄大人!”乌克多哈又叫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嘴里喃喃地道,“是我,都是我害了她……”

狄仁杰这次没有容他喘息,立即追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这个她就是曾经的遇仙楼头牌姑娘,如今的梁王五姨太顾仙姬吧?”

乌克多哈抬起手背拭泪,呜咽着道:“狄大人都知道了,乌克多哈也没什么再隐瞒,是的,这孩子便是小人与顾仙姬共同生养的。只是……这孩子命苦,才满月,他的娘,就、就遭了惨祸!”

狄仁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绢包,打开来,里面是条沾着血迹的项链。梅迎春捧起绢包,来到乌克多哈面前,乌克多哈一见那条项链,便声音颤抖着道:“这,这是小人送给仙姬的定情之物。”

狄仁杰颔首:“嗯,当日你陪着顾仙姬在撒马尔罕挑选了这条项链,而那无头女尸的脖子上恰恰戴的便是这条项链!”

“仙姬!”乌克多哈连声叫着,眼泪更是滂沱而下。

狄仁杰向梅迎春使了个眼色,梅迎春会意,搬把凳子过来让乌克多哈坐下。狄仁杰轻叹一声,安慰道:“乌克多哈,且先止住悲声。本官想要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说说看吧。”

风流情债,孽缘宿命,千般迷离,万种伤痛,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们总爱奋不顾身地跃入情欲的烈焰,犹如飞蛾扑火夸父逐日,到头来却往往只得到一捧掌中细沙,一片镜花水月。顾仙姬这欢场卖笑为生的女子,从小便看惯了虚情假意、听够了风月无边,难道她不懂得这些个道理吗?也许平日都是懂的,但当真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只要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欲有爱的女人,她的眼中心中,除了他,便什么都看不透装不下了。

一年多前,顾仙姬刚刚嫁入梁王府,从良当上姨太太,便巧遇了陪伴突厥使者去拜访武三思的乌克多哈。这女人虽然置身欢场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还是头一次看到乌克多哈这样伟岸而不失儒雅,既有异国情调又深通大汉文化的美男子,心中顿时暗生情愫。偏偏那乌克多哈也是个多情种子,在中原最高贵的人群中浸**多年,耳濡目染,普通的庸脂俗粉早入不得他的法眼,突厥女子粗野,中原女子矫揉,反倒显得这顾仙姬既懂儿女情长又有胆魄豪气,令得他爱慕非常。于是这一对干柴烈火,又都是不肯受拘束的奔放性情,如此便一拍即合,意乱情迷难舍难分。

如果不是因为顾仙姬怀上了身孕,本来这两人的奸情还可以隐蔽上一段时间,但自从顾仙姬发现自己有了喜,二人就陷入了忐忑不安的处境中。虽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他们毕竟不是不问世事的纯情少年,深知所挑战的乃是当朝最具权势的人——武三思,一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而他们的行事一直都还是非常谨慎的。平常幽会联络,只有顾仙姬最亲近的遇仙楼姐妹柳烟儿帮忙,除了她之外,两人的关系保持得非常秘密,几乎再无人知晓。顾仙姬这一怀孕,武三思倒是乐呵呵,还以为梁王府又要添丁进口,却不知顾仙姬天天心惊胆战,唯恐生下一个有着胡人面貌的孩子,到那时纸可就包不住火了!

就在顾仙姬和乌克多哈左思右想找不到对策的时候,顾仙姬早产了。腊月二十四日的大雪天,顾仙姬在梁王府的台阶上绊了一跤,不久就产下了一名男婴。男婴尚不足月,瘦小干瘪得像个小猴子,眼睛也睁不开,武三思光顾着高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顾仙姬守着婴儿,却看到他睁开的小眼睛分明是蓝绿色的,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第二天傍晚,顾仙姬便带着孩子偷偷逃出了梁王府,去遇仙楼的柳烟儿处躲藏了起来。

武三思得知顾仙姬逃走,又急又气,却无从找起。倒是他的妹夫傅敏,在遇仙楼常来常往,一直纠缠着柳烟儿,不知怎么嗅出了些味道,便有了腊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在遇仙楼的彻夜狂欢。傅敏的本意是想借机从柳烟儿那里再探听出些究竟来,可顾仙姬彼时已经是只惊弓之鸟,认定傅敏就是帮武三思来追查自己下落的,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与柳烟儿合谋将傅敏毒死在了夜宴之中。柳烟儿本来没有这样的胆量,可她长期以来,被有性虐怪癖的傅敏折磨得生不如死,早已将傅敏恨到了骨头里,再加顾仙姬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胆略非常人可比,情急之下对柳烟儿几番怂恿,终于诱她痛下杀手,那傅敏稀里糊涂地便被两个烟花女子夺去了性命。为了掩人耳目,这两个女人还故意在现场留下些写着“生”“死”的残破碎纸,以此将傅敏之死假托在洛阳年间流行的,关于“生死簿”的鬼神传说之上。

乌克多哈在得知顾仙姬逃出梁王府以后,也紧跟着离开了鸿胪寺四处躲藏,两人在遇仙楼会合后,真是百感交集,却又感前途茫茫,天下之大无处容身。顾仙姬毕竟是杀了人,再也不敢在遇仙楼多逗留,只好带上孩子随乌克多哈开始亡命生涯。武三思已经起了疑心,对家人仆妇几番盘查后,多少也问出了点端倪。虽然碍于脸面,他对外封锁了五姨太逃走的消息,暗中却派出人手全城搜捕顾仙姬和婴儿,这二人自新年以来真如一对丧家之犬,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在洛阳城内各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听完这番叙述,狄仁杰不由深深叹息。桌上摇曳的烛火若明若暗,正如烟花女儿的未来,总在吉凶之间摇摆不定,脆弱地仿佛一阵风便能摧折,纵然心有七窍,纵然胸有豪情,面对命运的步步紧逼,她们又能如何?多少次挣扎多少番求索,真能换来云开雾散的重生吗?说不得,说不得啊,多半只是再一轮宿命的煎熬罢了。

打破沉默,狄仁杰低声问道:“你们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洛阳,对吗?”

乌克多哈脸上泪痕已干,他点了点头,沉闷地回答:“是的。虽然离开洛阳要通过城门卫戍的盘查,凶险非常,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留在洛阳,武三思早晚会找到我们,到那时便再无退路,我们连着这孩子,都是死路一条。我和仙姬商量,只有想办法闯出去,一旦离开洛阳,我们便直奔突厥,如果真能顺利到达那里,便是天高地阔换了人间,孩子也可以重获新生。”

“所以顾仙姬就去撒马尔罕变卖珠宝酬钱?”

乌克多哈道:“是的,我们两人逃得匆忙,身上都没带多少钱,一个月躲藏下来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要外逃至突厥,一路上需要很多钱。仙姬说撒马尔罕很可靠,到那里去变卖珠宝,绝对不会走漏消息,我虽然心存顾虑,但她执意要去,仙姬那个脾气我是拦不住的。”

说到这里,乌克多哈的脸上浮现出又爱又怜的笑容,衬着残存的泪痕,显得特别怪异而凄凉。也不等狄仁杰提问,他自己又接着说下去:“那天她从撒马尔罕回来,就告诉我有希望了,只要第二天正午去正式成交,咱们一家三口便可以脱离苦海,展翅高飞了。”

狄仁杰和梅迎春保持着沉默,都不愿打扰到乌克多哈的回忆。乌克多哈停了停,脸色变得惨白:“那天正午,我送她到撒马尔罕那条街的巷子口,就在那里等着她。我看到达特库匆匆忙忙地从旁边的客栈出来朝珠宝店走去,我以前在撒马尔罕买过珠宝送给仙姬,生怕他认出我来,便赶紧闪到巷外。我等啊,等啊,时间过得真慢哪。突然,我看见达特库像发了疯似的嚷着冲出店外,我心下就知不妙,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撒马尔罕后门那条街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个神色严峻、行动迅捷,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我不敢再往前去了,只好继续在周围转悠着打听消息,心里还盼着仙姬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最终我等到的却是,却是……”乌克多哈双手捧住脸,终于痛哭失声。

待他慢慢止住悲声,狄仁杰这才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乌克多哈,本官问你,你认为残杀顾仙姬的是什么人?”

乌克多哈浑身一颤,将牙关咬得咯咯直想,憋了半天才道:“一定是梁王派的杀手,杀害了我的仙姬!”

“嗯。”狄仁杰点头,“那么,今天在突厥‘巴扎’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呢?难道也是梁王的手下?梁王什么时候用起突厥人的杀手了?”

乌克多哈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梅迎春冷冷地道:“怎么?当时你不是也说那些是默啜可汗的人吗?还要我小心。”

乌克多哈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起来,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狄仁杰朝梅迎春使了个眼色,二人撇下乌克多哈在那里发呆,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屋外夜空晴朗,月色如尘,早春沁人心脾的甜美气息已经在空中隐约浮动,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狄仁杰向梅迎春微笑道:“王子殿下,真是亏得有了你,背景如此复杂隐秘的一桩案子,才能这么快就露出端倪。”

梅迎春赶紧躬身致意,也笑道:“狄大人,梅迎春恳请狄大人还是以汉名称呼在下,这样更方便些。”

狄仁杰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梅迎春略一犹豫,还是问道:“狄大人,您看乌克多哈还隐瞒了什么?关于默啜可汗,您是怎么想的?”

狄仁杰沉吟着道:“不好说啊,目前线索还太少,我们不好妄自推测,这样会误入歧途的。”

“那……”狄仁杰看着梅迎春为难思索的样子,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里,这个人高马大、作风凌厉的突厥人,也不过就是个大孩子,和那两个让他时时刻刻都牵挂在心的大孩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况且,不就是那两个大孩子把这位突骑施王子引到自己面前,来帮助自己的吗?想到这里,狄仁杰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情,他和蔼地微笑着,安慰道:“别着急,会有办法让乌克多哈开口的。”

梅迎春感受到了狄仁杰语气中的慈祥,也情不自禁地报以诚恳的笑容,他充满敬意地道:“梅迎春久闻狄大人睿智超卓,断案如神,这些日子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了想,梅迎春又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狄大人,您说的让乌克多哈开口的办法是什么?能透露一下吗?”

狄仁杰朗声大笑起来:“你这个梅迎春啊,问起话来和从英像极了,难得他还救了你的命,看起来你们还真是有缘。”

两人笑着慢慢走过树下的阴影,狄仁杰凑在一根树枝上,嗅着新发的嫩芽,轻声叹道:“四季轮转,万物更迭,这便是自然之律。你看乌克多哈的那个婴孩,如此幼小脆弱,却是他和顾仙姬全部的希望啊。”

狄仁杰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夜空,缓缓地道:“本官料定,最大的突破口仍然在那具无头尸身之上。”

“顾仙姬的无头尸身?”

“你怎么能肯定那一定就是顾仙姬?”

“可是……狄大人!达特库和乌克多哈都证实了这一点啊。”

狄仁杰摇头:“他们都没有亲眼看见顾仙姬被杀,乌克多哈只是把顾仙姬送入了撒马尔罕所在的小巷,达特库嘛,是因为与顾仙姬有约,再凭借那尸体脖子上的项链才做出的判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杀手为什么要砍去头颅?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一条可以作为线索的项链呢?那项链正在断裂的脖颈处,杀手取走头颅时不可能会忽略!”

梅迎春听得愣住了,狄仁杰轻松地笑了笑:“好在刚才乌克多哈的一番供述倒是启发了老夫,而今我已经想出了确定死者身份的办法。”

梅迎春又惊又喜:“什么办法?”

狄仁杰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哈哈。”

远远地在狄仁杰的书房外,一个人在沉默地注意着狄仁杰和梅迎春融洽的谈话,那是沈槐。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倾听着,直到二人分手散开,狄仁杰向书房方向走来,才悄悄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早上,天边刚露出一抹红霞,袁从英把还睡得烂熟的狄景晖叫醒,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叫他去看守篝火,并告诉狄景晖自己要去周围找水,让他一定要看管好韩斌和牲口。随后袁从英便骑马奔上了荒漠。

等他回到河**的土屋时,又是一整天过去了。韩斌坐在河床边一棵倒伏在地的怪柳枝上,远远地看到袁从英的身影,便欢叫着朝他跑来。袁从英跳下马,把韩斌搂到身边。韩斌抬头仔细看着袁从英憔悴的面容,扯着他的衣襟轻声问:“哥哥,你累吧?”

“还好。”袁从英看了看韩斌额头上的肿块,问,“狄景晖呢,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韩斌转了转眼珠,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哥哥!今天出了件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袁从英一边问,一边加快脚步朝土屋走去。还没进屋,就闻到屋里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他万分诧异地一步跨进门,就见狄景晖蹲在炕洞前,兴奋地满脸放光,衣襟撩起来缠住根铁杆,伸到炕洞里面,烤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看见袁从英进门,狄景晖得意扬扬地大声道:“嗳,你很会挑时候嘛,来得正好!应该熟了……”他把铁杆往外猛地一抽,带出几个火星飞上衣襟,他手忙脚乱把铁杆往袁从英怀里一扔,自己赶紧扑打衣服,还是烧出了好几个洞。

袁从英把铁杆拉出炕洞,这才看到前面插着只又像兔子又像狐狸的动物,皮已经烤得焦黄,滋滋地冒着油,果然香气扑鼻。韩斌扑到袁从英的身边,瞪大了眼睛拼命地吞着口水。袁从英把铁杆递给他,这小子立即扯下一块肉大嚼起来。狄景晖把双手往胸前一端,拉长调门道:“怎么样?袁从英,我们没有你也能活得下去!”

狄景晖耸耸眉毛:“我抓的!”

袁从英追问:“你抓的?你在哪里抓的?怎么抓的?”

“我……”狄景晖一时语塞。

韩斌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嚷起来:“他、他还以为是狼来了,哈哈哈,他吓死了!”他边说边笑,呛得说不出话来,滚在袁从英的怀里。

狄景晖恶狠狠地瞪着韩斌,也扯下块肉大嚼。等韩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袁从英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袁从英走后,狄景晖一人守着这个土屋,还是很有些心虚的。彼时天还没有大亮,他战战兢兢地坐在篝火旁,老觉得周围有不明的响动,似乎有个什么动物躲藏在胡杨林里,随时要对土屋发起进攻。狄景晖还从来没见过狼,可对狼残忍和狡猾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他越想越怕,便又去茅屋里面到处翻,居然在柴禾堆的最里面找出了把铁锨,和那个铁锅一样也是锈迹斑斑的,可狄景晖却觉得很能壮胆,就时时刻刻握在手里,绕着屋子转圈。转了整整一天也没什么动静,傍晚的时候,当他又一次绕到靠近胡杨林的屋后时,突然一只黑黢黢的动物从林子里直窜而出,朝狄景晖的面前猛扑过来,狄景晖惊得连声大叫,挥起铁锨乱剁一气,等韩斌叫嚷着拉他的手,狄景晖才定下神来细看,哪里是什么狼,只不过是一只比普通兔子稍大些的漠狐,差点儿给狄景晖剁烂了。

韩斌边说边笑,指手画脚地模仿着狄景晖当时惶恐失色的模样,袁从英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还是没有笑容。狄景晖撕下条烤肉递给袁从英,见他摇头,便皱眉道:“干吗?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吃点啦,这可是肉啊!”

袁从英苦笑:“现在就是山珍海味放在面前,我也吃不下去。”

“怎么了?”狄景晖看着袁从英的神情,迟疑着问,“你……没有找到水?”

“没有。”

狄景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烤肉,苦笑道:“这么说,我们真的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停了停,他又不甘心地问,“真的完全没有希望吗?你都找了些什么地方?”

袁从英直视着前方,声音喑哑地回答:“我出发前登上附近最高的一个沙丘看过,周围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一样,全是沙,连一点儿水的迹象都看不到。所以我还是决定沿着河床朝东走,这样至少可以找到回来的路。”

他朝狄景晖笑了笑:“就是这样我也差点儿迷路,因为整条河床都是干的,光沿着河床走也不行,我就隔一段往两侧找寻一番,但只要稍微走得远一些,风沙一刮起来,足迹就被盖掉了,只能靠太阳辨别方向……下午的时候我往南多走了一段路,刮了阵暴风,沙丘的样子就变了,我多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回到河床……总之,这一整天下来,我是一无所获。”

狄景晖吓了一跳,忙答:“后面,茅屋!”

袁从英握着铁锨就冲出屋去,狄景晖和韩斌也赶紧跟上。

三人一齐冲入茅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屋角那个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柴禾堆,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袁从英在屋子中央愣了片刻,另外两人屏息凝神瞧着他,都不敢吱声。突然,袁从英猛地拉过韩斌,厉声问道:“你昨天是在哪里摔倒的?”

韩斌吓得一哆嗦,赶紧指着墙角边一块凸起的泥地,紧张兮兮地说:“就、就是这里。”

袁从英一个箭步跨到那块泥地前,蹲下身用手细细抚摸着地面,那块凸起的泥地呈圆形,他抹开覆盖在上头的沙土,一个黑黑的圆形铁盖子显露出来。“啊!”

狄景晖和韩斌都是一声惊呼,忙凑过来看。袁从英用力把铁盖往旁边移动,一个圆圆的洞口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狄景晖惊问:“这是什么?”

袁从英吸了口气:“斌儿,去拿支蜡烛来。哦,再拿卷长绳来!”

韩斌答应着飞奔出去,袁从英对狄景晖道:“但愿如我所想,是口水井。”

“水井?”狄景晖又惊又喜,追问道,“这,这大沙漠里怎么会有水井?而且……你怎么会知道要到这里来找水井?”

袁从英摇头:“先看看下面到底有没有水吧。”

韩斌抱着蜡烛和长绳跑回来,袁从英在绳索的下端绑上蜡烛,一路垂入洞口。三个人一齐探头张望,这个洞很深,蜡烛慢悠悠探底,但却并未映出粼粼波光,下面是干的。

狄景晖十分失望,“扑通”坐倒在井口边,嘟囔道:“这么干的大漠里怎么会有水井?就是有也已经枯干了吧。”

袁从英死死地盯着井口,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袁从英还是打发狄景晖去屋外点燃篝火防狼,只让韩斌趴在井口举着蜡烛,自己在嘴里也咬着一支燃着的蜡烛,慢慢攀下枯井。

下到井底,脚下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袁从英抓起一把沙子,感觉有些黏黏的,袁从英精神一振,于是高声招呼韩斌将那杆铁锨扔下井,待铁锨到手,他便开始奋力挖掘起来。井中不知从何处冒出若隐若现的臭气,袁从英强忍恶心,也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沙土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了湿意,袁从英把这些沙土装进铁锅,让韩斌用绳子提上井壁。袁从英带下井的蜡烛燃尽了,他也不舍得再点,只让韩斌举着蜡烛在洞口照着,自己则就着极其微弱的一点光线摸着黑挖土。

袁从英往铁锅里盛满水,抬头朝他嚷道:“把铁锅提上去,小心点!”

只一会儿,他便听到头顶传来韩斌惊喜地大叫:“水!水!”

袁从英又朝地上挖了几下,水渐渐地涌出来,很快没过了他的脚面。袁从英决定上井,他想试着攀井壁而上,可四周无处着力,况且他也已精疲力竭,正在为难,头顶上甩下绳索,狄景晖朝他大吼:“快抓牢绳子,我把你拖上来。”

袁从英连忙攀住绳索,双足蹬踏井壁借力向上,在中间某处,他感觉脚下的一块井壁似乎是松动的,但来不及再细细探查了。

刚一出井口,还没站稳,袁从英就厉声质问狄景晖:“你不在外面看守篝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狄景晖一指门外,“你没看见天都大亮了!”

袁从英抬了抬手,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晚冬的大漠,白昼比黑夜短暂得多,很快就又到了午后,落日将金色的余晖洒遍漫漫黄沙,起伏的沙丘宛如波涛翻滚的金黄色海洋,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扩展着。这一整天都没有刮风,空气凝结寂静,但是呼吸中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沙尘的气味,大漠中的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昭示着冬天终于快到尽头。此刻,一轮恢宏灿烂的夕阳,依然高挂在远山的顶端,周围是袅袅的雾气,亦散亦聚,忽而消迩无形。

狄景晖和袁从英两人,并肩站在一座高耸的沙丘顶端,远远眺望着这大漠中的落日胜景,脸上都展现出许多日子以来少有的轻松和平和。大概是觉得有些冷了,狄景晖紧紧衣衫,长声慨叹道:“这已经是我所看到的第六次大漠夕阳了。”

袁从英也微微点头:“嗯,不知不觉,我们离开庭州进入沙陀碛,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狄景晖接口道:“武逊那个混蛋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已过了整整三天了。”说着,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拼命往远处看了半天,恨道,“什么东西!还说第二天就来接我们。现在倒好,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难怪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原本还以为塞外民风淳朴,边关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好打交道,没想到人心的险恶此地更甚!”

袁从英微皱起眉头道:“也不能这样下结论。我总觉得那个武逊不像是个坏人。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狄景晖冷笑:“难言之隐?哼,如果不是你昨晚上拼命挖出了那口水井,咱们三个现在可就坐以待毙了。我们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就置人于死地?”

狄景晖一跺脚:“咳!这样的小人,就该得罪,原本就没必要对他客气!”

袁从英直摇头:“你可真会说话。”

狄景晖一撇嘴:“我比我爹的口才差多了,你见识过他的,就不必对我大惊小怪。”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狄景晖好奇地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那口水井的呢?”

袁从英道:“其实当时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想碰碰运气罢了。好在……运气还不算太糟糕。”

狄景晖笑道:“那是因为有我,我的运气一向不差。”

袁从英也笑了:“可加上我,就很难说了。”

两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少顷,袁从英接着说道:“首先是你找到的那杆铁锨,通常都是用来挖掘泥土的,农民在田间垄头用得最多。可这里是大漠,咱们暂住的土屋又是游牧人的临时居所,对牧人来说,铁锨似乎没什么用处。然后就是斌儿在茅屋里绊倒在一个铁器之上,所以我就想,也许那茅屋里面会挖有一口水井。另外,你看那个茅屋盖得其实有些多余,如果只是为了储存干柴,土屋里有足够的地方,茅屋顶端又处处破损,干柴都被雪水浸湿,可见茅屋本身不是为了这些干柴建盖的。”

狄景晖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这茅屋估计是为了遮盖水井的。可是……这屋子前面不是有条河吗?那些牧人只在河水暴涨的时候才来,还挖井不是多此一举吗?”

袁从英迟疑着道:“这个我也没法解释,不过我想有可能是备万一之需吧。另外,那铁锨已经锈损得不成样子了,看起来有些年头,所以我觉得这口井应该是许多年前挖的。”

狄景晖思忖着点头:“嗯,你看这漫漫大漠,到处都是沙土,有谁能想到地底下还有清泉流动?真是太神奇了。”

他看了看袁从英,微笑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爹,到这种苦不堪言的地方来戍边。”

袁从英问:“哦?你说说看。”

狄景晖点头道:“生活虽困苦不堪,心境却平和安详。只要有水有食物,能够活下去,就足可以令人心生快慰,心存希冀。坦白说,我也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如果天气不太冷,再少刮点风,有煮面条吃,那就是快意人生了!”

袁从英笑着点头道:“我比你贪心,我还想能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

狄景晖连连摆手:“这样的愿望太奢侈,又很不实际,得不到满足就会心生怨愤,此乃万恶之源,不可,绝对不可。”

袁从英反问:“难道你没有一丝妄念?”

狄景晖自嘲地笑道:“在下过去就是妄念太多,把上半辈子全搭进去了。现在是有心无力咯,一动不如一静,我认命了。”

狄景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对!我决定了。我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他抬手指向东南方,道,“当然我不是说在这个大漠里,也不是在伊柏泰。我是要在那儿——庭州待下去。”

见袁从英沉默不语,狄景晖便继续顾自往下说:“庭州,我过去经营药材时就听说过许多次,大凡从西域入关的珍稀药材,很少不经过庭州的。咱们这次在庭州虽然只待了两天,可我已经看过了,庭州的商市繁盛,交流广泛,各色人物、货品,千奇百怪、无奇不有,既有中土的繁华,又没有那么多约束,我真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地方。等熬过三年流刑,我是不可能再回并州了,也不想去洛阳或者长安,我就留在这里,在庭州,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越说越兴奋,双眼熠熠生辉,脸上也泛起红光,拍了拍袁从英的肩,又道:“等你剿完匪,去瀚海军赴职,咱们就一块儿在庭州落户,我还经商,你嘛,继续从你的军。说不定若干年后,你重新当上大将军,掌瀚海军军使,我呢,也成为边塞巨贾,你说如何?”

袁从英摇头叹道:“说我不切实际,不知道你这算什么?”

狄景晖嘿嘿一笑,低头不语。

袁从英极目远眺着沙海,突然发现无尽的黄色波涛上远远出现了个红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踪那红影,直到对方来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声道:“狄景晖,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壮语听上去虽然很动人,但因你没有全说实话,并不足信。”

狄景晖一愣:“我哪里没有说实话?”

袁从英指着那团犹如火焰般跳动的红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还有别的理由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理由来了!”

狄景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声,顿时满面喜悦,又立即紧张得涨红了。

等蒙丹的栗色骏马跃过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时,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刚刚爬下沙丘,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蒙丹从马上轻盈跃下,迎面看见两人,又惊又喜地叫道:“你们还在这里?没有去伊柏泰吗?”

狄景晖跨前几步,喜不自胜地道:“没有,我们没有去……我,你、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吗?”

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着回答:“谁要找你们这两个没用的汉人男子。我是来找小斌儿的。”

韩斌此时也恰恰奔出土屋,他连蹦带跳地赶到蒙丹面前,开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们在煮面条吃,你快来。”

蒙丹不好挣脱,被他不由分说拖入屋内,果然见一大锅子面条在树桩桌上冒着热气。

韩斌无比自豪地一挥手:“姐姐,这是我做的,请你吃啊。”

吃饭的时候,韩斌把他们这两天来的困境和找水的艰难都讲给蒙丹听。蒙丹虽只是听着,并没有多搭话,那双碧色澄澈的眼睛却时时闪过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里的那口井,但据她说那井口的铁铸盖子盖得很牢靠,从来没有人能够打开,因而大家也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水。实际上,夏季时前面的阿苏古尔河河水充足,来此地的牧民只要从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暂歇,也都是自带饮水。蒙丹很意外袁从英居然把这口井给打开了,而且还能在冬季这样的枯水季挖出水来。袁从英问蒙丹是否知道这井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头从何而来,与那条干涸的河流是否有关,蒙丹抱歉地回答,实际上这个地方也是几年前突骑施牧民在游牧时偶尔发现的,最初由谁所建根本无人知晓,因此对于袁从英的这些问题,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着,蒙丹告诉袁从英他们,她离开土屋后便赶去伊柏泰找寻武逊校尉,可是那里的吕嘉队正说最近几个月都未曾见到武逊长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问,只好先返回自己的营地。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心,担心武逊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这样,河床旁土屋里的那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该怎么办呢?这么想着,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从营地里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发来找他们。

袁从英问蒙丹他们的营地在什么方位,蒙丹答说在河床对面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一天的时间,那里有片小小的湿地,可以放牧牲口。袁从英思忖着道:“看来我昨天往东面走是错的,要是往西,也许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们的营地?”

蒙丹的碧眼闪动,流转出温柔和善的光芒,她轻笑着回答:“你这汉人男子说话,一听就是没有真在大漠里过活的。大漠里面没有路,只有个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们牧人代代相传大漠中的绿洲,和所有可宿营的地方,全靠许多特别的只有自己人才能认出的标记来指路。还有就是我们的骆驼和马匹,都是从小在大漠中长大,它们可比人更能识路,像最好的巴克特里亚骆驼,能够嗅出埋在地下很深处的水呢。”

狄景晖闻言连连感叹:“我说呢,你在这大漠里面来去自如,潇洒得好像在乐游原上踏青,哪像我们举步维艰,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呵呵,果然是无用之辈。”

蒙丹笑眯眯地瞧着面前这两个外表狼狈的汉人男子,虽然满面风尘神情疲惫,却依然举止文雅、气度从容,透露出内心的自信和真诚,他们和自己身边那些伟岸粗犷的突厥男子是多么不同啊。蒙丹生长在突骑施领地的碎叶城,几乎就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老酋长倒是给所有的子女都请了汉文的老师,从小便教习他们汉话和汉字,但直到老酋长去世,叔父继位以后,蒙丹才真正有机会离开碎叶,跟随哥哥乌质勒来到大周下辖的属地。蒙丹起初对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倾慕汉人的礼仪颇不以为然,在她的眼里,汉人的繁文缛节只是浪费时间的虚伪,汉人的舞文弄墨也显得十分酸腐,远不如突厥人来得干脆实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漠里面偶遇的两个汉人男子,却让她觉得这样与众不同,让她自第一次见到之后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还是哥哥乌质勒的好朋友。

蒙丹忙收起思绪,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军的吕嘉队正一口咬定说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有见过武逊校尉。”

袁从英紧蹙双眉:“太奇怪了?那他会去了哪里?”

狄景晖“哼”了一声道:“说不定把我们甩在这里,自己回庭州去了。”

袁从英摇头道:“不可能,他要剿匪的决心是很坚定的,这个我知道。况且他还特地带上了那些兵械辎重,如果中途折返,岂不是多此一举?”

狄景晖眉头一挑,道:“会不会是碰上土匪了?”

袁从英注视着蒙丹,问:“你觉得呢?”

蒙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啊,自从上回波斯商队被屠杀以后,就再没听说有其他商队进入沙陀碛了。本来冬季横渡大漠的商队就少,因为害怕土匪,来往走沙陀碛的商队几乎都绝迹了。没有商队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来了,干吗去劫一个武校尉?”

袁从英接口道:“嗯,说不定是为了那些兵械?”说着他自己摇摇头,看看蒙丹,微笑着问,“蒙丹姑娘,你一个人在大漠上跑来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吗?”

蒙丹的脸一红,轻声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对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帮他剿匪的。”

狄景晖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丹:“你?你帮武逊剿匪?你在开玩笑吧……”

蒙丹气呼呼地瞪着他:“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还是哥哥给我的任务呢。”蒙丹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狄袁二人听。

原来自老酋长去世,乌质勒和蒙丹的叔父继位之后,他二人在突骑施的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只有蒙丹因是女孩子无人理会才得以幸免。正如梅迎春所说,为了避开叔父的锋芒,他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离开碎叶,重回中原大地游**,随行带上已长大成人的唯一的亲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骑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达庭州以后,梅迎春要继续东进洛阳,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让她在此等候自己回归。早在碎叶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大周西域的北线商路上匪患频仍,而这条商路必须首先要经过突骑施,随后才会入大周属地。梅迎春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因此,他在东去洛阳之前,便嘱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监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关的线索提供给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们如何处理。蒙丹带人在此盘桓了数月,发现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逊校尉对土匪深恶痛绝,其他人则完全置之不理,于是才联络上了武逊,帮助他找寻土匪的线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队遇袭后的遗迹,就是蒙丹发现的,也是她将商队头领阿拉提穆尔的尸首带去给了武逊。这次她想找武逊,就是要问问剿匪的下文。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原来你还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请恕狄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

蒙丹含笑娇嗔:“就说你们这些汉人酸得不行,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好点,呸,现在看起来也没啥两样。”

袁从英看狄景晖有些尴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为什么梅兄要你特别留意商路匪患,你说他发现了许多怪现象,是什么呢?”

蒙丹眼珠一转,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们想知道,就等他回来了你们自己去问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你们俩是不是也该说说你们的身份来历?怎么碰上的我哥哥,又为什么要去伊柏泰?”

狄景晖和袁从英相视一笑,狄景晖道:“我们是专来剿匪的。”

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头:“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碰面就做了我的阶下囚,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天哪,大周朝没人可派了吗?我都担心你们到伊柏泰怎么活下去呢。”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等她笑完,狄景晖才把自己来伊柏泰服流刑和袁从英来庭州戍边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讲了一遍。

听狄景晖讲完,蒙丹的脸上少有地笼上一层阴影,沉默着很久都不说话。

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临,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娇美的面庞上,漆黑的睫毛下那双宛如两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绪。狄景晖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痴。

袁从英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点起熄灭的篝火,他安静地坐在篝火旁,头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个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静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狄景晖来到他的身边,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来换你吧。”

袁从英问:“斌儿和蒙丹呢?”

狄景晖含笑回答:“他们两个早就睡了。”

他在袁从英的身边坐下,立即看见沙地上画着个大大的图案,在篝火明灭不定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奇特。

狄景晖来劲儿了,凑上去细看,嘟囔道:“哎哟,你在这里待了大半夜,净折腾这玩意儿了?”

袁从英随口答道:“嗯,我画了好几遍,现在这样应该和井盖上的图形差不多了。”

狄景晖连连点头:“对,我看着也像!这种五个角的图案真是从来没见过,怎么瞧着那么古怪?”他又侧着脑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来哪是上哪是下,还有中间圆圈里面这三条线……什么人弄出这么鬼鬼怪怪的东西来,还费那么大劲铸在铁盖子上。”

狄景晖挠了挠头:“咳,就知道你这家伙记仇!我学富五车,我又不是我爹那样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袁从英的胳膊,“从这个角度看,像不像个乌龟背?或者像个人撑开四肢?”

“嗯,像个人撑开四肢多些。”

狄景晖认真地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一时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袁从英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狄景晖一敲脑袋:“对啊,这玩意儿搅得我脑子都乱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蒙丹说了,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伊柏泰……她还说,伊柏泰是个非常艰苦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囚犯,就是个大大的沙漠监狱。在胡语里,伊柏泰是‘绝地’的意思,她说,要我们做好准备。”

袁从英看了看狄景晖:“你怎么样?”

狄景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目视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气道:“什么怎么样?从去年离开洛阳以后,我便只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坐起身,笑着问,“咱们两个相处了这几个月,你凭良心说,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还行。”

狄景晖乐得连连拍起大腿:“好,我觉得你也还行!虽然傲一点冷一点,不过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

这夜的气温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两人干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对于过去,他们都感觉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铭心;关于将来,如许的期盼、困惑、忧虑和豪情,轮番充溢着他们的心。只是这杯生命之酒,不论苦涩还是甜美,总归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边有友人相伴,与己共饮。

梁王武三思可万万没有预料到,这天大理寺卿宋乾会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其实在梁王的眼里,宋乾只是个平庸之辈,全仰仗着狄仁杰这座大靠山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当初讨论任命宋乾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武三思表示赞成,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忠诚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比较不可怕,像宋乾这类人物一旦离开了狄仁杰的庇护和帮助,就是大半个废物,要玩弄他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却发现,木偶在被强有力的人物所操纵时,杀伤力也不可小觑。当宋乾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亲自上门求见,所谈的内容竟是关于撒马尔罕无头命案,而且还严肃地宣称案情与梁王的家眷直接相关时,武三思才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宋乾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得再清楚不过:由于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达特库,已经指认那具无头女尸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顾仙姬,因此作为本案的主审官,宋乾特来梁王府验证这件事情。宋乾当然认为达特库是在胡言乱语,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希望梁王能够让顾仙姬本人出面来击破这恶意的造谣生事。当然,宋乾也考虑到了这类谣言如果流传到市井之中,可能会给梁王带来名誉上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在公堂上查问,而是轻身简行来至梁王爷的府上。他只要求顾仙姬能露个面,这样达特库的伪证便不攻自破了。

家人领命而去,宋乾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声道:“梁王殿下,本官从未见过五姨太,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因此还得让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亲自验看,才能证实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五姨太。”

武三思勃然变色:“你!本王的内戚怎可以随便见人?”

宋乾不慌不忙道:“梁王殿下不必动怒,本官这样做也是为了叫人心悦称服。今天我已将达特库带来了,现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将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来时的必经之路旁找个僻静之处,给这厮远远地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个交代了。”

武三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半个时辰以后,在宋乾的马车之上,“达特库”颤抖着双手脱去押檐软帽,扒下满脸的络腮胡须,那张被涂成黝黑的脸膛之上,早已布满泪痕。来之前,狄仁杰告诉乌克多哈,要他做好准备看场好戏,乌克多哈做梦都没有想到,狄仁杰让他看的,竟然是活着的顾仙姬!马车里,乌克多哈的对面,宋乾默然无言地看着这个悲伤欲绝的男子在哀然哭泣,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经历了死别的绝望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至爱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假如这发现里竟包含着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阴谋,他会不会还是宁愿她死?

宋乾的马车直接驶入了狄府。在书房里,狄仁杰已经静静等待了很久。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成片地泼洒在青砖地上,窗外那几株翠竹新发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几方被阳光涂抹成金黄的青砖之上,划出浓淡相宜的阴影。狄仁杰来到窗前,仔细端详着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兰,纤细脆弱的绿色枝条,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着,就如她不胜娇羞地轻垂粉颈,洁净的额头上闪耀着珠玉般的光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这盆纤柔的兰草,即使没有花朵绽放,也隐隐飘散着优雅的芬芳,在每一处叶尖演绎着源自本质的高傲与圣洁。

胸中锐痛又起,狄仁杰忍不住以手抚胸,长长叹息着离开窗台,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不能持续很久,否则便是由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开始抗议,难道真的应该把这一切都忘记才对吗?狄仁杰从内心深处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坚持着做正确的事情,没想到了暮年,却开始质疑指导自己整个人生的准则,这未尝不是一种失败?不,他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狄仁杰怎么会失败?

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举目一看,泪流满面的乌克多哈被狄忠推搡着,摇摇摆摆地进了书房,还兀自抽泣着。狄仁杰向狄忠使了个眼色,狄忠颇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将如丧考妣的乌克多哈推坐下来。

宋乾也顾不上乌克多哈,只管高亢着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正说得起劲,狄忠又领入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与狄仁杰和宋乾见了礼,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静静地听着宋乾讲述。宋乾最后说到乌克多哈见过顾仙姬以后的震惊和伤恸,扫了一眼总算止住哭泣的乌克多哈,只见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彻底击垮了。

梅迎春听宋乾说到顾仙姬完好无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意外,又得知狄仁杰故意安排乌克多哈冒充“达特库”去认顾仙姬,更觉匪夷所思,不由惊诧地问狄仁杰:“狄大人,您是怎么知道那无头女尸不是顾仙姬的呢?”

狄仁杰微笑颔首:“说穿了也很简单。从一开始本官就对无头女尸的身份深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还记得前几日晚上,我们审完乌克多哈以后,关于无头女尸身份的一番讨论。”

梅迎春点头:“在下记得。当时狄大人就说这无头女尸的身份可疑,说会找个方法来确定。”

狄仁杰笑道:“是啊,本官用了个最普通的方法:验尸。”

“验尸?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验尸都是为了找到死因。而我,让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查验。”

“什么角度?”

狄仁杰看着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蔼地笑笑,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我只是让他们验看了一下,这女尸是否刚生过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

狄仁杰接着解释道:“刚刚生产过的女子,身体上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常需要数月才能慢慢恢复。而仵作的查验结果表明,这个无头女尸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会是顾仙姬?”

听到这句话,乌克多哈猛一抬头,绝望的眼神扫过狄仁杰的脸,瞬间又变得黯淡,颓唐地低下了头。

宋乾不禁赞道:“恩师,这方法虽然简单,可亏您能想到!恩师之能,每次都会给学生新的惊喜。”

狄仁杰摆了摆手,平静地道:“其实,小梁子所接待的那个女子并不是顾仙姬,这一点我很早就确定了。”

梅迎春频频点头道:“嗯,狄大人说得有理。小梁子是在巳时之前见到女客的,但是乌克多哈却供称,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时将顾仙姬送入撒马尔罕所在小巷的,在此之前顾仙姬一直与他在一起,因而那个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顾仙姬。”

狄仁杰微微一笑,摇头道:“宋乾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两位。”

“这……”宋乾满脸困惑。

梅迎春紧接着问:“狄大人,可那个在午时之前进店的女客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怎么会带着假造的木牌去撒马尔罕,时间又恰恰是顾仙姬与达特库约定的时间之前,最后又惨死在撒马尔罕?”他摇了摇头,有些颓丧地道,“我怎么觉得,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喝了口茶,笃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还是急躁了些,这可是断案的大忌。”

梅迎春被说得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朝狄仁杰拱拱手。

宋乾也笑起来,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随恩师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师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少安毋躁,只等着恩师来解谜就是了。”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咱们可以先问自己一个问题,除了达特库和顾仙姬之外,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在撒马尔罕的约会吗?”

梅迎春想了想,指着乌克多哈,大声道:“他!”

“嗯,”狄仁杰点头,“乌克多哈的确知道这个约会。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有三个嫌疑人:达特库、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一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将撒马尔罕的约会改换了时间,给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块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时来到珠宝店,并最终死在了那里。”

“这……”宋乾和梅迎春面面相觑。

梅迎春鼓起勇气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给达特库做担保,他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

狄仁杰点头:“嗯,达特库的嫌疑应该排除,因为顾仙姬的生死和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这点我倒也能认可。”

宋乾道:“那就剩下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了!”说着,他朝乌克多哈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仍然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凳子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狄仁杰也瞥了眼乌克多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也怀疑过整件事情乃是顾仙姬与他合谋,不过今天看他的样子,端的是真情流露。宋乾,以你在整个过程中的观察,乌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顾仙姬还活着的样子?”

宋乾连连摇头:“这厮自见到顾仙姬以后就彻底丧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装的。要不然他也太会演戏了。”

宋乾的话音刚落,乌克多哈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哑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骗了我啊!”一句话未了,他再次泪如雨下。

乌克多哈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着:“婊子,她终归是个婊子。”他那满脸的狰狞本来会让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滚落的泪水,又让他显得如此凄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

宋乾问:“恩师,如果乌克多哈不知内情,那么就只有顾仙姬伪造木牌,引来另外一名女客了?”

狄仁杰点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宋乾忍不住又问:“恩师,这顾仙姬引来的女客到底是什么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仁杰的声调略显疲惫:“达特库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楼的柳烟儿曾到撒马尔罕,给顾仙姬留了一封书信。达特库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穷日见到顾仙姬,就把书信给了顾仙姬。”

宋乾道:“学生记得这个话。难道……”

狄仁杰点头:“嗯,前几日我让沈槐去遇仙楼暗访过,那柳烟儿二月初一之后就失踪了。老鸨因怕惹麻烦,不肯报官,只当这女子跟着哪个客人逃跑了,正自认晦气呢。”

“真的是柳烟儿?她就是那个无头女尸?”

狄仁杰神色黯淡地点头,他一生断案无数,但并非每次揭晓真相时都会感到拨云见日的痛快。比如此刻,当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对人心的失望。

顾仙姬与乌克多哈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逃亡生活后,她觉得人生坠入了漆黑的无底深渊,没有快乐,没有自由,更没有未来。这绝不是她投入爱情之初所设想的那样,她只是个贪生怕死、濒于享乐的女子啊。当一切都不缺的时候,她当然喜欢爱情的滋润,可当生命都受到威胁,失去了所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时,爱情就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连怀里那初生的婴儿都成了鸡肋,虽舍不得丢弃,却难以承受其中的重负。顾仙姬想要找一条出路。

柳烟儿留在撒马尔罕的书信,一下子让她发现了生机。在信中,武三思明确表示只要顾仙姬肯低头认罪,他就可以捐弃前嫌,不仅放她一条活路,甚至还可以重新将她迎回梁王府。顾仙姬历来就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并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将整个计划写成书信,多花了几个钱,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这样作恶多端的人看来,这也是个够毒辣、够卑鄙的计划。

计划是这样的:顾仙姬找人送了一块伪造的木牌给柳烟儿,欺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相会;二月初一那天,顾仙姬让乌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宝店所在的巷口,但并未进入撒马尔罕,而是躲到店后的僻静小巷里面,与梁王的手下会合,由他们将其送回梁王府。同时,梁王派来的杀手把柳烟儿杀死在珠宝店,砍去她的头颅,从而让人无法辨认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颈上的项链可以让达特库和在外等候消息的乌克多哈都确信,那就是顾仙姬。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顾仙姬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烟儿给武三思,让他替妹夫傅敏的死报仇,从而消减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责;其次,顾仙姬经过在撒马尔罕的金蝉脱壳,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回梁王府,乌克多哈却以为她已死,再不会试图去寻找她。而失去了顾仙姬的乌克多哈和婴儿,便如俎上鱼肉,任凭梁王处置了。这些,便是顾仙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换的条件。

梅迎春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问:“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你说。”

“狄大人关于顾仙姬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所玩的金蝉脱壳之计,整个过程的推理严丝合缝,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确实如狄大人所认为,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轻易放过柳烟儿和顾仙姬这两个杀害傅敏的凶手,顾仙姬以柳烟儿的一条命去和梁王做交换,倒也算合理。可我的问题是,既然顾仙姬已经决定抛弃乌克多哈和他们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怀抱,梁王又如何会放过乌克多哈?梁王即使把乌克多哈和婴儿一齐杀死,谅顾仙姬这女人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何必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金蝉脱壳?”

狄仁杰眯缝起眼睛,露出赞赏的微笑,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我想,梁王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对于梁王来说,乌克多哈还有用。”

宋乾诧异地问:“乌克多哈对梁王有用?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他才能够回答!”

说着,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瘫成烂泥一团的乌克多哈。

此时,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死人似的乌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惨白的脸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放出近乎疯狂的冷光。他声色俱厉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为什么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乌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乌克多哈愿将内情和盘托出,只求各位大人能保得小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说着,他从凳子上挪出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响头来。

狄仁杰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乌克多哈,用突厥语道:“乌克多哈,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这是放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为之吧。”

乌克多哈重重地点头,抬起手臂抹去眼泪,神情冷静了许多。

于是,狄仁杰等人便从乌克多哈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令人咂舌的阴谋!

原来这个乌克多哈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突厥语译员,他的真实身份是东突厥默啜可汗派驻在大周的奸细。早在七八年前,乌克多哈便借着一次边境战役的机会,让大周军队将其俘获,凭借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和体面的外貌,被推荐给鸿胪寺,成了一名专职的突厥语译员。因其工作出色,行为谨慎,很快就获得赏识,此后大周最重要的突厥来使场合,都由乌克多哈担任翻译,同时,他也成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处理与突厥相关事务时不可或缺的人士。而这一切,其实都是经过精心策划有预谋的活动,目的就是以译员的身份为掩盖,使乌克多哈有机会观察到大周朝最高层的动向,并将所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递给默啜可汗。

乌克多哈与顾仙姬四处逃命期间,不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还要提防来自默啜可汗的追杀,穷途末路之下,乌克多哈不得已才将谈判的内情讲给了顾仙姬。现在,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推测,很可能顾仙姬把这个绝密的谈判也作为诱饵抛给了梁王。而梁王为了得到情报,才配合顾仙姬欺骗乌克多哈,并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梁王多半是想继续跟踪惊慌失措的乌克多哈,放长线钓大鱼,掌握更多的情报,以做他图。与此同时,默啜可汗也派出杀手到处追捕乌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扎,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时赶到,乌克多哈早就被灭口了。

听着乌克多哈的叙述,狄仁杰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虽然,对于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潜伏的危险,狄仁杰并非没有测度,然而,当如此巨大的阴谋被揭开的时候,他仍然从内心深处感到紧张、压迫,甚至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