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空屋(上)
余额不足
事情发生在炎热的七月,一个离别的季节……
七月毕业是我们学校的传统,许多大四的学哥学姐们在这个季节里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按照张雷大哥的话说,是“奔赴祖国的大江南北,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所以不醉不归,抱头痛哭是这个时候的必然。
每次看见毕业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泪眼汪汪的样子,我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一种必然——毕业,离开学校,告别学生时代的伤感的必然。尤其是今年,我更加觉得惆怅。
因为我们专业足球队的老大哥张雷也要毕业了。
“小狼,多谢你来帮我收拾这些烂摊子,其实这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了。”张雷跟我讲。我说,何必呢,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多少还是要带些回去的。
他说那倒没错,叼了根烟点上,顺手把打火机扔到床梁上,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看,这把吉他是去年毕业的一个大哥送给我的,他是我的老乡,恰好就住在我们楼下那个屋子,我大一刚来的时候总是想家,他就每天晚上带我去草地上弹吉他。”
“这个镜子是我大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送给我的,她是我的初恋,可惜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她家里人不同意……最后只好分手。”
“星星的钥匙圈是我们班聚会抽奖得的,那天我有点喝多了……”
这样讲起来哪里有个完啊,我觉得他是越讲越投入,这个也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可是要说全都带走,也不现实啊。
隔壁的宿舍也是大四的,这一片旧楼是我们学校的五号宿舍。相比我住的四舍来讲,设备旧了许多,地板都是木质的,跺一脚吱吱乱响。现在这种动静比比皆是,大哥们都在大清洗似的收拾东西。
不知道哪个窗口正在大声的放着阿杜的歌,反复唱着同一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带不走……”
张雷放下手里在叠的衣服,感慨道:“真的是什么也带不走,回忆、青春……有哪一样是可以带的走的?”我听了发楞,过了好一会强颜欢笑的说:“衣服啊,大哥,这些衣服可是非得带回去穿的吧?”
他说,那倒是,家里没有换洗衣服。
“我回去也得靠这几箱子行李呢。可是,小狼……我有时候真的在想,如果不用毕业,多好啊,如果可以永远跟哥们儿们呆在学校里,多好啊!”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了,他接着说:“靠!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说:“老哥你别伤心,明年我也得跟你一样。”
张雷说:“到时候我恐怕也不能来帮你搬家,我家在几千里以外。”我说:“是啊,你家远,这次能回家,也算是开心的事吧。”
张雷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开心,我父母早死,家里就一个舅舅,他对我也不好,大学四年一个子儿也没给过我,都是我勤工俭学撑过来的。”我说:“那毕业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他苦笑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去单位报到,上班,赚钱,还助学贷款啊。”
“等钱还清了,”他一边包扎被子一边说:“我就找个学校附近的工作,这样有空还可以回到学校来,上上自习,或者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面走走……我想我一辈子忘不了学校,我、我真想永远呆在这里。”
我看见他**的背,知道他在揉眼睛,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
张雷好不容易转过身来,红着眼圈,却是笑的,说:“我们离校的截止日期是明天,今天我绑好被子,跟寝室的哥们儿们出去狂欢一个晚上,明天坐早上的火车。”我说:“好,明天早上我去车站送你。”
张雷点头,停了一会儿,拍拍绑的整整齐齐的铺盖说:“我们单位发被褥,所以这个没用了,明天我走了以后,帮我捐了。”稍后又指指地下一个脸盆几乎都是九成新生活用品:“还有这些,是我前几天去那些毕业班的寝室收集的,你也帮我捐了吧,给咱们学校的毕业生捐赠处,留给明年大一的像我一样困难的学弟学妹。”
我答应,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当晚的空气像往常一样宁静,满是离别的味道,回头望望五舍,许多窗口都有人坐着遥望星空。隐约有歌声,听来听去还是那几句。
“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带不走。”
回到寝室,兄弟们破例,不是在打牌而是在聊天,子强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摞专业课的考研辅导书,兴奋道:“这是我大四的老乡给我的。”胖子说:“他们明天就离校了,反正也不能带走,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大虾满脸担心道:“带不走的……我们明年,是不是也一样?”
黑子不屑道:“年年都一样。”
大虾说:“等我们也收拾东西走了,咱们寝室里面岂不是要住上别人?会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这个宿舍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子住在我的铺上?是不是像我一样勇敢。”胖子噗哧一声笑,说:“大虾你什么时候这么诗意了?会有个什么样的小子住在你铺上!到时候你魂游体外,飞回来看看就可以了,还能把那小子吓个半死。不过……哈哈,如果那小子跟你一样胆小,那就得出人命了!”
我们都跟着笑,赶上阿标刚进来,被弄了个头晕脑胀。“你们笑什么啊?”黑子捂着肚子,说:“哈哈,出人命……说得真形象啊!”
阿标听了这个说:“真是的,真的出人命了,你们还笑得出来!”我说:“什么人命啊,是胖子正拿大虾开涮。”阿标说:“玩笑归玩笑……你们可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看他脸色不好看,就问他遇到什么事。阿标咽咽唾沫,说:“我经过学校大门口,看见一大堆人围着,原来是车祸。”我说:“校门口那个路段本来就窄,那些车还开的飞快,一点不减速,出了好几回事了。”
阿标说:“是啊,不过前几回都是过路的,这回不同,死的好像是咱们学校的学生。”胖子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说不定只是受了伤。”
阿标说:“你是没看见,血流了一地……那个情景,为了晚上能够睡着,我还是不形容为妙。”
屋里一片安静,最后我说:“实在太不幸了。”其他的兄弟们心有余悸的大眼瞪小眼,好久,忽然眼前一黑。
熄灯时间到,停电了。
二、追悼会
五点,天朦朦亮。
我忽然的就醒了,睁开眼有一两秒钟没有思维,几乎又睡过去。
后来我想起来,今天是张雷大哥走的日子,七点钟的火车。而我答应五点多钟过去送他。穿好衣服洗把脸,我就下楼去了,夏天的楼门开的早,楼长大妈对我微笑,表情也有一点诧异,一定是觉得我这个有名的懒家伙这么早起床很稀罕。
说真的,我也奇怪,起的这么早,一点不困,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远远看见五舍,张雷的寝室窗户洞开着,他跟室友一定回来了,在“唠嗑”吧。我上了楼,到他们寝室门口,刚要敲门。
有哭声,屋里有人在哭。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在哭。我犹豫一会儿,还是敲门,没人理我,便擅自把门推开了。
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多大男人聚在一起放声大哭。
五个,寝室里没有张雷,每个人都在哭。
张雷的铺空着,上面孤零零的铺盖卷在我眼里竟有些异样。
“怎么了?”我大声问,自己也管不住自己:“怎么了?谁告诉我!”
李明,同样也是跟我们踢球的大哥,还算清楚的说:“昨天……出了车祸……”我脑子嗡的一声,不祥的感觉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绕起来。
“把话说清楚一点好不?”李明点点头,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昨天我们出去吃饭,走到校门口,有个小孩……是个小孩跑过马路,一辆卡车飞快的开过来,没有减速,小孩吓傻了,摔倒在路中间。当时太……太快了,一切都太快,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除了张雷,他一下子就冲过去把小孩推开了,自己被卡车撞倒,轧了过去。”
我明知道答案,还是不经过大脑的一个劲的问:“后来呢?他怎么样了?”李明说:“他……当场死亡,卡车的后轱辘轧过了他的脑袋。”
我傻了。
学校为了张雷的事,延缓了毕业生离校的时间。这样,他的所有兄弟都得以出席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看见了那个小孩,胖乎乎的,小脸像苹果一样可爱,他妈妈抱着他泣不成声。
“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事啊,是你害死了那位大哥哥,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母亲气恼的打孩子,小孩憋了很久,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母亲胜利的点头,把他扔下,跑去灵堂的那一头跟人讲话。
“大哥哥……大哥哥……”我看见小孩伸着手,朝遗像上张雷那张微笑的脸跑去。唉,不管将来如何,小孩在这个年纪,还是不应该懂得眼泪吧。
有人在扽我的裤子。
低头一看,是小孩,他又跑回来了。
“别哭了!”我拿袖子给他抹抹脸,“小男子汉不哭。”那孩子懂事的点头,果然不哭,但是问我:“妈妈为什么让我哭?”
还没说话,他便自己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妈妈说都是因为我到处乱跑,才会害了相片上的那个大哥哥。”我叹口气,问他:“你还记不记得相片上那位大哥哥?”
“记得!”孩子兴奋的说,“他刚才还对我笑,叫我不要哭,我问他是不是我不听话,他说不是,还叫我来找你玩。”
我吃一惊,说:“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小孩指着灵柩说:“就是在那前面,不过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调皮,跟我躲猫猫,藏到那个方盒子里去了,我去捉他。”
我一把抓住那孩子,说:“那个哥哥不会在里面的,你也不准去那边,要不然你妈又会生气。好了,听话,去找妈妈吧,呆在她身边不要到处乱走!”
小孩听话走开了,我心里堵的慌,过去看张雷。
张雷静静的躺着,仿佛一切时间的流逝都跟他无关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我觉得他在笑。
“如果你在笑,而其他人都在哭,那也是件很讽刺的事情了。”我默默的说。
追悼会完了就是火化的程序。张雷的骨灰由一位出差路过的远房亲戚领走,说是带回给他舅舅。我想起和他关于被褥的约定,打算回学校处理一下。
先进了寝室,大家无话,气氛沉闷的很,最后胖子进来,风风火火的说:“你回来了?咱们正在商量为了纪念张雷来一场比赛。”我说好,不过我不参加了。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挺累,而且……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完,不踏实。
“我知道了,张雷托你帮他处理的东西吧?我们一起帮忙就是了。”我说不用了:“反正没多少事。”胖子坐在我铺上,说:“你脸色不好啊。”
这么说来,从追悼会回来我就这样,觉得浑身上下虚虚的,出了不少汗。子强说:“可能是病了,休息休息吧,我帮你打饭。”我说好,躺下,拉过被子,一闭眼就睡过去了,一点不含糊。
迷迷糊糊间好像梦到自己站了起来,屋里一片漆黑,原来是熄灯了,像每个夜晚一样。兄弟们都睡了,忽大忽小的鼻息听起来那么清楚和熟悉,我笑笑,推门走出去。身体很轻,梦里都是这样,我走到二楼和一楼的拐角,那个窗户开着。
“出来吧……出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我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外面月色很好,宁静,没有人,不远处,五舍看起来那么古旧。
近了,那许多的窗户都洞开着,里面黑漆漆,我知道毕业生今天都走了,这么说来五舍至少空了一半,张雷曾经往下眺望过的那个窗户,像其他无人的窗一样,没有区别。我到了楼下,楼门竟然开着,看门的不知到哪里去了,既然如此,不必多讲。我风一样的跑上楼。
那个宿舍的门,半掩着,我推开。楼道的灯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勉强把光照进去。
张雷的铺斜对着门口,我第一眼就看见曾经孤独的放在上面的被褥。
铺开了……前天跟我聊天的他废了很大劲绑好的被褥现在在床上铺的好好的,被子还散落的放着,褥子上有无数褶皱。
好像有个人刚刚在上面睡过一样。
如果,不是脑子里记得昨天的事情,我会以为这是在三天,或者更久以前,我来找张雷,发现他刚刚出去,被子没有叠。
可是现在,是深夜,而且,其他的床都空空荡荡,光秃秃的露着床板。
我忽然觉得张雷回来了,他没有走。
走进寝室,下意识的开打,听到咔一声,才想起晚上是断电的。屋里的灯没有亮,楼道里的灯竟然不失时机的熄灭了。我眼前一片漆黑,与此同时,身后的门关上了。迅速而且准确。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关过门,在最后一丝冷风钻过门缝的空隙吹过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最不该发现的事实。
觉得冷……我竟然没有醒过来。把食指放在嘴里一咬,疼,是真的疼。
我,在张雷的寝室里,不是做梦。
三、空屋
客观的讲我不是个胆大的人,在刚刚死去的学长屋子里,面前是打开的被褥,身后是关上的门,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往前走,怕的要死,向后退——谁又知道门外面是什么呢?等待了一会,没有动静,我终于出了口气。
该死的脑袋在这个时候想:谁住在这里?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偏偏就听见了脚步声,踢趿……踢踏,我很仔细的听,确定这是个人,没错,我们兄弟半夜上厕所,总是随便穿了一双拖鞋,大大咧咧的走路,就是这个声音!脚步声在门外不远处停住,我听见咔嗒一声,按动开关的声音。
楼道里的灯又被打开了,我回头,那一闪一闪从门缝透进来的灯光多么可亲啊!影子,是脚,我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了,一定是那个开打的人。
好兄弟,救了我了,心里喊一声哈里路亚,我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张雷。
除了脸色稍白一些,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吃惊的样子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不出话来,真的,在那个时候,语言对我来讲好像冻结的水,即使就在嘴边,也半句冒不出来。倒是张雷关切的说:“脸色这么不好啊?进来坐坐吧。”
我没有动,他便拉我的手,说:“来!”
这一动作让我更加的不能动了,他没有碰到我的手,只是我觉到了冰凉,他穿过了我的手腕,带给我刻骨铭心的冰冷。张雷冷冷的说:“你都知道了?”
“不过你还能来找我,我也很高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我后退,撞到了桌子。
扑通、扑通、心脏好像不甘寂寞的要蹦出来了,怎能这样的没出息,记得以前不是这么脆弱的。我控制着情绪,让自己深呼吸几次,终于说:“为……什么留下来?”张雷看着我,一脸悲哀,并不进门,还是在门口说:“为了给你办身后事啊,大家都是兄弟,你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马上走。”
我血涌上了脑门,浑身上下又热起来:“什么?你难道在说我、我死了?”
张雷点头道:“是啊,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双手撑着背后的桌子,我说:“我不信!我活得好好的,我怎么会死了的?”张雷说:“你自己忘了吗?那天从我们寝室出去经过校门口,你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被卡车轧死了,我第二天早上不见你来送我,去你们寝室的时候知道的。”我摇头,拼命的摇头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张雷只是平静的看着我,说:“你是死了,难道你都没有低头看过自己脚下的影子吗?”
影子?我低头,脚下没有影子,灯光透过我的身体,直接照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没错,从我刚才进入这间屋子开始,记得那照在铺上的光,按照路线,也是穿过了我的身体,当时怎么没有发觉?
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像个发疯的鬼魂了。
可是我怎么会死了,还把一切记反了的?张雷同情的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来:“这个给你,不用伤心,人总是有一死的。”
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我手掌心,冰冰凉凉的,我惊讶的问他这是什么钥匙。张雷说:“你现在是游荡的鬼魂,能量很低,到处飘荡一定会消亡,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留在这里。但是如果要留在这里的话,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屋子,也就是你可以留在这里的唯一空间,这个钥匙就是那里的钥匙。”
我问:“那个寝室在哪里?”
张雷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我抓着钥匙蹲下来……脑子太乱,需要好好想一想。首先,为什么死的是我不是张雷?张雷他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而我自己变成了没有影子的鬼魂……正思量,抬头一看,我脱口而出道:“你……你才是鬼魂!”
张雷说:“你不要不承认了,我知道忽然死去很难过,不过要接受现实。”
我指着他的脚说:“你的脚,为什么不是直接站在地面上的?”张雷的脚离地面有不到五毫米的距离,如果不是蹲着,我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下意识的细看,也看不出来。可是现在我看到了:“你不是站在地上的!你才是鬼魂!从我进了这个屋子以后再看到的灯光,门开的景象,还有你,都是幻觉对不对?否则不可能抓不住我的你,能抓住一个可以落在我掌心的钥匙。张雷哥,你总是告诫我要接受现实,你自己为什么不接受?”张雷一脸惊异,蹲下看了看自己的脚,脸色大变。
“你胡说,我怎么会死了?如果我死了,那么他……”他抱着头,忽然急促的说起话来。
他没有说完,就结束了,灯光,门,都不见了,我发觉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摸的着的只有那张桌子。等到渐渐习惯,隐约可以看到窗台,外面也是黑漆漆的。
我还是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张雷的宿舍。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如果发楞能够解决问题该多好,我这样呆呆的站了好久,终于禁不住从心里往外觉得冷起来,黑漆漆,冷冰冰的黑暗让我真的不能忍受了,到处都是不可预知的……就好像,我永远不能猜出是不是会有只冰冷的手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算了,有这种想象简直要我的命。
我需要光,如果有真实的暖暖的光,便有力气,有力气便有勇气,有了勇气,我说不定可以打开那扇门,跑到更加安全的外面去。
想起口袋里装着那个小打火机的,我哆嗦着摸出来,打……第一下没有着,第二下,冒了个小小的火星,依旧没有打着。是不是用的没气了?我暗暗叫苦。没有火怎么办?我猛地想起那天跟张雷聊天的情景了。
他叼了根烟,像往常一样点了,把打火机一扔。
对,应该是扔到了床梁上。人要是一旦决定行动,不可以顾虑太多,我摸索着不远处的床,张雷的被褥软软的,但是没有余温。
梁上面,那个方方正正的打火机……就是它了!我兴奋的拿在手里,啪一下点亮,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火光对面,是一张清晰的蜡黄的脸。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刺激,大叫一声瘫倒在地。
四、桃花源
是早晨,我发现自己被阳光晃的睁不开眼睛。
被子好端端的盖在身上,屋里充满了熟悉的臭脚丫子味儿,黑子在阳台大声读他的东北味儿英语,声音传进来,这是例行的早间广播——一切都表明我,正是安稳的呆在自己的寝室里。
还不够,我毫不犹豫,在自己的手指上面又来了一口。
疼……
胖子杞人忧天的看着我:“小狼,你没有事吧?我不强迫你参加比赛啊,不用这么夸张吧?”我说:“我怎么了?”
“你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钟头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我帮你统计了一下,在这三个钟头里,你一共叹气十次,短促的忽然惊叫了十五次,然后飞快的眨巴眼睛,挠头……如此这般三次,来咱们寝室打游戏的哥们儿——五人次全被你吓跑了。”
我说:“我在思考——你说我这么整天神神叨叨的,老是遇到一些麻烦事,是不是迟早得精神错乱啊?”
胖子说:“没那么夸张吧?要不找李姑娘给你开个条,免费去看看咱们那个校医……叫什么穆烟的,听说是个美女吧?”我说:“她还没回来呢,现在值班的医生是个老太太。”胖子说:“那就不好了,我看你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再刺激一下可就危险了。要不这样,你昨天又看见什么了,跟咱哥们儿说说,倾诉——不也是解决心理问题的方法之一吗!”
我苦笑,说,你真的听我讲?你不怕我讲的太生动了?
胖子说:“现在是大白天,谁怕谁啊?来吧,向我开炮。”
……
胖子说:“我理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了,等阿标回来再给他讲讲。”
我说好啊,接着起床换衣服。
胖子问:“你干嘛去?”
我说:“我觉得自己有幽闭恐惧症了,现在觉得呆在寝室里都呼吸困难,所以出去溜个弯。”胖子干笑一声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看看他,表情奇怪:“你不就盼着我赶紧出去,然后自己打游戏吗?”胖子说:“我以前是喜欢一个人在寝室里打游戏没错,不过好像我以前有时候打着打着张雷大哥就会推门进来的……我还是跟你一起出去吧。”
校园里,一切如故,我却觉得风景可爱起来。胖子看我一副热爱大自然的样子也投入起来,一边走一边使劲呼吸新鲜空气。
“唉,晚饭食堂肯定做排骨了。”
我想的是别的事:“你有没有看见我是怎么回寝室的?”胖子说:“没有,我睡觉轻,不过昨天晚上,我只听见门响,看的时候你已经倒床上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不然如何?难道有人把你扛回来啊?”
可我怎么不记得?
“胖子!”
“啊?”
“你说人会不会忽然受了刺激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胖子说:“有可能啊!你难道不记得了,在咱们学校自习室发生命案的时候,你就有那么一次,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从外面回来。”
那是表哥,我还记得在三天两夜里面被思绮追杀,知道倦叶和玄苦的事情。我到底是有多少个性格的?与其这样乱想还不如……行动比思想快,我已经掏出手机在拨林杰的电话了。
胖子等着我,看我挂了,就问:“是想找楼底下那个通灵的小子吧?”我说:“是啊,他又回家了,手机不通,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八成上山采药去了。”胖子跟着叹气曰:“屋漏偏逢连阴雨,倒霉啊。”我盯着他,笑了,说:“你真的这么相信我?”
胖子说:“要光是你说,虽然生动是够了,也不至于全信,不过我想起桃花源的传说来,不由得信了七八分。”我惊讶道:“桃花源的传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胖子说:“我从一个老校工那里听说的,回来就给大伙讲了啊……大概你当时不在屋里,没听见吧。”
“八十年前,咱们学校刚刚建校,那时候在打仗,学校里也不可能太平。学生们意见不统一,分歧很大,基本上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愿意保家卫国,纷纷离开学校参加军队。另一部分也是热血青年,组织游行,贴标语,喊口号。还有一部分,给不关心战争,也不想出去,他们啊,是把学校当成了一个避世的桃花源,忘记战争的残酷,只是读自己的圣闲书,这里面有个学生叫方堰,是比较领头的人物,他还组织了一个叫‘桃花源’的诗舍,没少跟激进派的学生起冲突。”
那个年代,很远了吧,我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接着听。
胖子也坐下,嘴里不停着:“后来,毕业了,方堰也在第一批的毕业生中。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方堰特别伤感,喝了许多酒,醉醺醺的,后来大家回忆的时候都说他醉的几乎没有意识了,还是叫着不肯离开学校,不肯离开他的桃花源,说要是一辈子、永远呆在学校里那该多好啊。”
“第二天早上,方堰的行李在床上扔着,人不见了。找了许久,发现已经在湖边一棵树上吊死。人们都说,他是至死也不愿意离开学校啊。”
我说:“何苦呢。”胖子说:“他是个执着的人啊,那个校工给我讲的时候就说,方堰活的时候,是个执着的人,死了,也是个执着的鬼。”
“此话怎讲?”
胖子说:“那天他死了,同学们帮他办理后世一番,回寝室的时候就发现他打好的铺盖又铺开了,跟有人睡过一样。同学开始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就帮他把被子打好,打算第二天托人帮他运回家乡去,谁知道第二天早上,那个被子又自己铺开了,模样跟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样。”
“方堰就这样成了传说中不肯离开的鬼魂,那个他曾经住过的寝室也没有人再敢住了,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被褥常年放在他生前睡过的铺位上,并且,无聊前一天包扎的多好,过了一夜就会铺开。”
“这样过了十几年……终于有个不怕鬼神报复的人把方堰的被子拿去烧了,那间屋子改成了仓库,专门存放工具。开始几年都没有事,后来新来的清洁工发现存放在那个库房的扫帚经常会损坏,但是库房里明明没有老鼠。他为了查明究竟做了很多调查,发现只要是过了一夜,扫帚就会有缺损。所以,有一天晚上,他没有走,而是偷偷的躲在了仓库那张旧床的底下。”
五、方堰
胖子讲故事的技术一点不逊色于我,大白天的听他讲起六十多年前那个清洁工躲在床底下的情景,我也是寒毛倒竖,不断催他讲下去。
“那个清洁工在前半夜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动静,后来他几乎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撕扫帚苗的声音。他透过床缝发现有个穿着旧长袍,脸色苍白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把新扫帚,拆掉上面的扫帚苗扔在床板上。清洁工本想跳出去抓住他,转念一想,决定还是把面貌记清楚,明天跟校领导汇报的好。就这样他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记住那个年轻人的脸,那年轻人也就拆了一整晚的扫帚。”
第二天,他找到主管后勤的陈主任,告诉了晚上发生的事情。陈主任很重视,要他具体描述一下年轻人的样貌。清洁工得意满满的照实说了,谁知道陈主任听了以后脸色大变,连连追问他是否看清楚了,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颤抖着双手从抽屉里面找出一张黑白的旧照片,让他看看上面是不是昨天晚上看见的人。
“清洁工仔细一看,十分肯定的说:‘是他!就是他!’陈主任却脸色苍白的笑了,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人叫方堰,他都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清洁工大吃一惊,接着就被陈主任赶出办公室,还警告他以后不许瞎说。清洁工十分委屈,一打听,才得知关于方堰的事情,那张仓库里剩下的最后一张旧床,就是方堰曾经睡过的那一张。”
我说:“难道方堰因为没有被褥,想拆到扫帚铺到自己的床上代替吗?”胖子说:“清洁工也是这么猜测的,他吓得再也不敢去那个仓库了,本想一走了之,可是生活所迫,又不能辞掉那个工作。这样战战兢兢的过了两天没有事情,他刚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就在第三天晚上,那个仓库烧起了大火,清洁工赶去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奇怪的是大火只是完全烧毁了仓库,周边的房子一点没事。在清理火场的时候,你万万想不到发现了什么。”
我叫胖子别给悬念,他才说:“焦尸!一具烧得面目全非,完全烧成了炭的尸体。”
“是谁?”
胖子摇摇头:“不知道,那个年代本来人口的流动就大,学校里面走动的外来人员也很多,那具尸体又被烧得一点没了特征,如果今天,也许会通过牙齿鉴定出来,可是当时,根本就是无头公案。所以,那个清洁工根本不知道尸体是谁,本来以为库房着火自己难辞其咎,幸亏陈主任十分宽容,还是继续留他在学校做事。”
我跳起来,说:“那个清洁工就是给你讲故事的老校工吧?他在哪里?”
胖子苦笑道:“你要去找他吗?他上个月没啦,年纪太大,心脏病,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心里一沉,老校工死了,第一手材料就不见了。那个最想搞清楚的问题更是无从问起。胖子在又说:“对了,当时老校工还说过,陈主任在火场曾经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
“当时校工担心自己必须负责,陈主任告诉他不必担心,还看着一片狼藉的火场说:‘他总算做了件好事。’声音不高,应该不是说给校工听的。”
夏天的风闷闷的,胖子烦躁的跺脚,说:“你说桃花源和张雷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像啊?”我说,没错,相象的很。
胖子说:“要是别人我真不相信,可是小狼你平时不会无缘无故的讲假话,我信你,你说,张雷的鬼魂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我说:“不知道,也许他是有什么愿望没有达成吧,我不相信他会害我。”
大中午,却没有太阳,天空沉闷的像只倒扣的锅盖。胖子讲得口干舌燥,手舞足蹈,恐惧的念头折扣许多,跟我一个劲的启发着:“我给你讲了这么一个好故事,你该不该表示一下啊?”
我拍怕口袋:“本来——想请你吃饭,可惜最近经常请人吃饭,钱包减肥的没有份量了。”胖子好生失望,恰好看见远处子强过来,招呼道:“干嘛去?”
班干部看看表,说:“中午了,吃饭呗!一起去吧。”
胖子说声好,拍我肩膀一下:“走啊!”我说你们去吃吧,我再坐一会。胖子不乐意道:“你说你,吃饭都婆婆妈妈的啊。”我说:“不是啊,我有事,你快跟子强去吃饭吧,当心晚了打不着鸡腿!”
两个兄弟走远了,我咳嗽一下,故意大声道:“大热天的,躲在草丛里也不容易啊。”
台阶下面的草动了几动,薄荷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笑眯眯道:“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我说:“要想不让我知道,就别大摇大摆的从我身边经过,再特意绕一圈躲起来。”
薄荷说:“你都看见了?早说啊,害我白躲这么半天了。”她跳出来坐在我身边,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么大的学校,还能让我遇到你。”
我说:“我不是什么名人,出没的频率也不低,你遇到我的概率远远大于彩票中奖。”薄荷笑了两声,说:“我都知道了。”
“什么?”
“关于张雷的事,还有方堰。”
我说:“你耳朵够好的,那么……有什么看法?”
薄荷看看我,说道:“张雷的死,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我想想那个天真的小孩,摇头道:“不可能,那只是一场意外。”
薄荷说:“那么,张雷死于意外,方堰是自杀,还有那具被火烧死的焦尸,一共是三条人命,时间差了八十多年,会有联系吗?”我说:“也许有,也许没有,至少张雷和方堰有相同之处。”
薄荷说:“都不想离开学校的心情和死后还会自己铺开的被褥?我觉得这是他们的灵魂还不肯离开学校,而且还有未了心愿的原因。”
张雷大哥……我叹了口气,一起踢球聊天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他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对了,他的被子……”我想起来,“我还没有帮他收拾好被褥和留下的东西。”薄荷说:“你是说张雷曾经叫你处理他的被褥?他叫你怎么做?”
我说:“捐了。”
薄荷说:“不可以!如果张雷的鬼魂还留在学校,那个被子一定不能动。”我问为什么,她严肃的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师父曾经叫我不要惹那些还有心愿未了的鬼魂,尤其不要动那些它们经常动的东西。”
“那些鬼魂,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它们几乎是没有意识的去完成一件自己生前很想做,又没做成的事情。它们也许会无意识的去动一件东西,那就证明它们的魂魄伏在那件东西上面,如果有人也动了那件东西,鬼魂就会杀死那个人,叫那个人的灵魂代替它去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
我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找替身?”
薄荷说:“是吧,反正,我师父是很关心我的,他说危险就一定危险。”
阿炯那个家伙……我说:“他还没有回来?你真的不知道他跟穆烟去了哪里?”薄荷说:“当然不知道!师父这回太奇怪了,我怀疑他是不是喜欢穆烟。”
不大可能吧?我正在琢磨,听见薄荷抱怨:“咱们说到哪里了?为什么我每次一跟你说话就会莫名其妙的跑题呢?——你记好,千万不要去碰张雷的铺盖啊!”
我说:“可是不去收拾合适吗?毕竟他生前嘱咐过我。”
薄荷说:“那是两码事,他现在都不一定记得了,你还记着干什么!”我承认她这个说法有道理,不过心里总是忐忑的很,站起来伸个懒腰说:“我饿了!”
薄荷说:“你当然会饿,都下午一点了。”
“那去吃饭吧。”
薄荷在我身后蹦蹦跳跳的说:“好啊,我爱吃鸡蛋炒饭。”
学校食堂单分出个小窗口卖钞饭,生意很红火。记得梅刚刚去世的时候,英飞来安慰我,也是一手拎一瓶饮料,一手捧着学校的鸡丁炒饭。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薄荷在我耳朵边调皮的说:“味,你是不是该有点绅士风度啊?”我知道她的意思,刚想对她笑,想起了梅。
唉。
掏掏兜正好,只剩下三块钱,全贡献给了窗户里白白胖胖的大姐。“来个蛋炒饭。”我说,然后对薄荷道:“你自己等着吧,我要回去了。”
薄荷说:“哎——你不吃了?”
“不吃了。”
“你不送我了?”
我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会有人敢危害你的安全的。”
没有再听她说什么,我走了。逝去的人总是最有办法让活着的人难过,小梅,我又败给你了。
“什么?你要去搬张雷的被子?”
子强说:“是啊,我刚才去开会决定的,总得有人收拾老大哥的遗物吧。”
“你什么时候去?”
“一会儿就去。”
我看看表:“八点了,天都黑了。”
子强说:“我知道天黑了,不过夏天嘛,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搬到咱们宿舍楼下面那一排仓库去,废不了多大劲儿。”
胖子看看他,看看我,识趣的不吭声。
“你不用去!”我说,尽量理直气壮道:“本来张雷就把那些东西都托给我了,我去就可以了。我跟他挺熟,收拾起来方便些。”
“是吗?那好,就麻烦你了,快一点儿啊,今天晚上一定要搬!明天那间宿舍早上六点就有工人来装修了,准备下学期搬新生。”子强高兴的搓着手指:“嘿嘿,幸亏有你帮忙,我可省事了。”
晚上打算洗衣服,得先泡泡。我端着盆朝水房走,冷不丁胖子冲过来抓着我脖领子。我说:“嘿,胖子哥,咱俩得保持距离啊,要不引起误会。”胖子说:“还有心情开玩笑啊?你知道你申请了个什么差使吗?”
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去总比子强好,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什么,不就是搬一趟东西嘛,为了老大哥,豁出去了。”
胖子怀疑道:“你豁的出去?你不怕啊?”
上回在空屋,差点没吓死我,怎么不怕?
“我当然怕,不过怕也不能不去。”
胖子的哦一声,说:“你想替干部去送死?”子强虽然是伟大的干部,我也没那么崇高替他去送死啊,只不过——“别想的那么严重吧?”
胖子说:“不会遇到鬼吗?”我说:“你这么想知道?”
他说想知道。
“好吧,”我说,“你,胖哥,你陪我去。刚才答应子强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绝不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