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唐枪与无情

“三岁,我从一位登山家的行囊里偷到了一本世界地图,找到了那个绿洲的位置,也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之门。沈先生,在这里,我希望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关于前生记忆的恢复状况,犹如现代化办公中的网络传输一样,如果你传一个体积非常庞大的图片到异地去,对方的电脑屏幕上,会分步出现这幅图片,一点一点,或者一小块一小块的,直到最后,资料传输完毕,图片也就在对方屏幕上完整再现了。”

“我就是对方的电脑,而前生的记忆则是那幅无比巨大的图片,到现在为止,我接收到的仍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而非全部。于是我常常在想,如果这种传输因为某种故障中断的话,我脑子里将会仅存着这一部分不完整的东西,尴尬无比地生活在世界上,既不是尼泊尔人达措,也不可能是兰陀库林活佛。所以,我要拿到冰洞里那些东西,早日修成正果。”

他停了停,满意地叹了口气:“还好,我说的,你全都懂。”

我站起身来:“你能看透我的思想,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我去——”讲故事的人都会口渴,我的本意是要去泡壶好茶。

关于人类能不能拥有前生记忆的辩论文字,早就在各个国家的书店里汗牛充栋。

我始终相信每一个传说背后,都会隐藏着纪录人最初的原始蓝本,就像中国的考据癖专家们说的——《西游记》、《封神榜》、《搜神记》记载的都是地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东西,而不是作者完完全全的编制臆造。

活佛转生、暗语传递的故事在藏族世界存在了几百年,其中总是有它的科学性存在的。

达措伸手阻止:“沈先生,请别出这间房子,我的功力,只够封闭这一点空间。后面的故事还很长,我们一定要处在这个禁锢的空间里,容我全部说完。”

从外表看,客厅里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种出奇的安静之外。

我顺从地坐下,做了个“请继续”的姿势,希望他尽快说到“消息”的正题。

“我知道自己到过那个绿洲,却不知道曾经做过什么。一直到五岁时才明白,鬼墓并不是重点,我的身体是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一个非常深邃的白色世界,四周全都是万年寒冰,而我也被冻在冰里。我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必须要转交给后代的,一件是‘鹫峰如意珠’,另一件则是一面玉牌,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得交给你,因为这是某个人临终时的嘱托……”

我听到“玉牌”两个字,立刻吃了一惊,再听到“某个人的临终嘱托”时,更是思想一紧,垂在桌子下面的手偷偷地用力攥紧,以此来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

“玉牌上有字,我看不懂,应该是某种晦涩的象形字。它属于你,而且是你族人的传家之宝。我的使命,就是找到进入冰洞的勇士,拿到珠子和玉牌,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继续寻找雪域的圣女。”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纸片,推到我面前:“看,这就是玉牌的样子。”

我打开纸片,玉牌是长方形的,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达措的绘图水平一般,那些文字如同乱草一样纠缠着,无从分辨。

“沈先生,我们应该联手合作,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圣女跟你也有某种奇怪的联系,但记忆恢复得很慢,而且分支越来越多,只怕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突破性进展。如果拿回珠子,我会得到一部分来自前生的法力,或许能迅速唤醒所有的记忆,也能对你有所帮助,因为我怀疑那个嘱托过我的人,就是沈家的上一代传人……”

“圣女是什么人?沈家上一代传人又是谁?”我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达措愣怔着摇头:“我不知道,记忆全都是些碎片,每次我只能拼合出十几片,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把纸片折好,推还给他,再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的信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五年之前,或许我会因为一点点空穴来风的线索,就发疯一样满世界寻找失踪的父母。不过很可惜,我已经过了那个容易热血冲动的年龄,没有七成以上把握,绝不会贸然相信与之相关的传言。”

达措显然料不到我竟是这种态度,皱着眉叫起来:“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那个交给我玉牌的人,有可能就是你的父亲,那部分记忆暂时还无法恢复,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去世的地方,就在‘鬼墓’旁边。我得到的所有跟圣女有关的线索,也都与他有关。这么多谜题,只能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找到答案,沈先生,你会对我带来的消息不动心?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发脾气时的样子,百分之百是个成年人,包括激烈地挥动双手的动作。

连续三次吸气吐纳之后,我的心情便彻底平和放松下来,此时脑子里所想的,也全都换成了出诊、把脉、孕妇之类的东西,彻底把他刚刚说的情节摒弃在外。

“你……你……你……”他有点气急败坏,像是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他能探测到我的思想,但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的探测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讲完了吗?”我继续保持微笑。

达措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可以理顺的记忆也就这么多了,我曾在美国做过脑部探测手术,很可惜,我的大小脑容积只是普通人水平,活动能力极其有限,才导致了无法短时间里恢复前生记忆,真正接过兰陀库林活佛的遗命。沈先生,只有你能帮我,也只有我可以帮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听说你一直都在寻找父母失踪的原因,我保证,恢复法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寻找他们——”

在强巴等人眼里,他是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转世灵童,但也仅仅限于“灵童”而已,还不是包罗万象的活佛,所以总有困惑不能自解的时候。

他现在的口气,应该是在向我苦求,因为“鹫峰如意珠”是这一教派的最神圣传代信物,没有珠子,就算勉强被人尊为活佛,也不具备统领族人的说服力。所以,登临库库里峰的事,对他太重要了。

我冷淡地摇头:“库库里峰是人类征服不了的天神奇迹,我并没有能力进入你说的冰洞,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如果雇请全球顶级的登山专家出手,只用掉那些金子的三分之一,也许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

每个人都该有自知之明,我的长处在于天下第一的医术,而不是雪峰探险。

达措失望之极地苦笑起来:“沈先生,谢谢你的提醒,该做的我都做了,去年春夏两季,已经赔上了四十多名登山高手的性命。”

我知道,如果有人征服库库里峰的话,早就见诸于媒体和报章杂志,成了轰动登山界的大事,我没有理由不知道。

“沈先生,珠子关系到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接下来是完成寻找圣女的任务,找到那只奇怪的……环,然后带着它去做一件事。我们兰陀库林教派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积蓄力量完成最后这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不知道……唉,如果我的手指能够停止世界的运转就好了,那就能不惧怕时间的流逝。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时间越走越快,每走一天,那个日子就会趋近一天……”

表仍是停止不动的,我起身准备送客:“不必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你说的事,我无能为力。”

我不想被别人看透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对某些事还没有头绪之前。

达措不情愿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我伸出手:“沈先生,我希望你能有改变决定的勇气。”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成年人的思维特质,这一点,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我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无声地微笑着,表示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本来以为你会对父母的失踪有极强的探寻欲望,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感觉到你渴望揭开事实真相,唉,算了,我……”

这是一次不欢而散的会晤,他跨出门口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和我的腕表重新开始工作,不过已经延迟了四个小时。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达措站在台阶上,贪婪地吸了一口浓郁的蔷薇花香,向我做着最后的游说:“沈先生,我还会在港岛停留十天,想通了可以随时找我。不必打电话,只要你有这个念头,我就能感知到。”

强巴和他的同伴一直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边,达措打了个哈欠:“我累了——”其中一人立刻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这一行人出了大门,沉默而疲惫地慢慢走向街口。

等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胸膛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释放出来,浑身抽了筋一样,一下子坐在台阶上。

用内力来控制自己的思想活动,等于是在向自身施加催眠的力量,至少要耗费双倍的体能。再拖延几分钟下去,我就会忍不住全身崩溃了——之所以这么费力地折磨自己,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达措探测到自己的内心活动。

说实话,我对他说的“消息”非常动心,因为那玉牌是家族代代相传的标志,由爷爷传给父亲,贴身佩戴。如果他没有离奇失踪的话,将来一定会传给我。

“人在玉在,人死玉亡”,玉牌既然落在兰陀库林活佛身上,父亲一定是遭了不测。

“摩苏尔的‘鬼墓’?那片已经被美伊战火焚烧殆尽的绿洲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父亲怎么会去哪里?”

我带着重重疑虑走进书房,拉开抽屉,取出那张奇怪的照片。

达措也曾模糊地提到过一个什么“环”,或许指的就是它,方星口中所说的“碧血灵环”?我心里陡然升腾起了强烈的愿望,要不顾一切地去库库里峰,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助人就是助己,给达措灵童取回“鹫峰如意珠”的同时,我也能拿回传家玉牌。

关伯已经在厨房的角落里睡熟了,脸色透着几分憔悴。上了年纪的人,昨晚通宵熬夜后,精神早就无以为继了。

我轻轻叫醒了他,撩开眼皮的一瞬间,他的表情透露着无比的茫然:“小哥?我……我在干什么?怎么会睡在这里?”

水龙头没有关紧,嘀嘀嗒嗒地落进水盆里。

“好香的苹果味啊?家里来客人了吗?”他困惑地揉着眼睛,走向客厅,瞪着桌子上的银盘和苹果,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那个紫铜香炉被强巴带走了,空气里留着如烟如雾的檀香味道。

以人的力量来对抗玄妙的藏教异术,始终还是太渺小了,他虽然满身武功,一旦思想被达措控制,立刻变得毫无意义。

“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架像要散开一样,头也晕晕的,一阵一阵天旋地转……”关伯扶着自己的头,郁闷地回卧室去休息,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关了所有的灯,任自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

达措蘸过指尖的水盆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一口神秘无边的镜子。我走近它,里面模糊映出自己的脸。

我拒绝了达措的请求,只是不想在自己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之前,便被别人事无巨细地看得通通透透。人在江湖,始终牢记要有防人之心,否则一招不慎,被人骗得倾家**产、走投无路,也是地球上每天都会发生几千件的常事。

关于父母的记忆悄悄浮现出来,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母亲在乡下老家的阁楼顶上迎着夕阳久久地伫立,而父亲则躺在她身边的竹椅上,用一块雪白的锦缎手帕,擦拭着家传的飞刀。

这种沉默的画面,往往能一成不变地维持几个小时之久,直到暮色降临为止。

同样的刀,也在我的手里,并且在感受到有人灵巧地从楼顶一跃而下时,“嗤”的一声激射出去。

那人落地时,灵猫一样悄无声息,但飞刀险之又险地穿透了他肩头的黑色夜行衣,将他钉在木栅边。

我无意伤人,对方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思,反手拔下了那柄刀,又弯腰拾起被碰落在地上的一朵栀子花,笑着叹息:“可惜了这么一朵好花,你闻闻,港岛环保屡屡亮起红灯,温室之外,这么香的花,已经很少见了。”

他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刀锋,慢慢走到门前,亮晶晶的双眼满含笑意。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踱向门口,冷冷地审视着他的脸。

“别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涂了这些夜行迷彩之后,紧巴巴的太难受了,或许可以借你手边的那盆水洗洗?”他翘起嘴角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阁下是谁?是不是走错夜路了?”我不想引狼入室,对方的轻功高明之极,腋下、腰带两侧、腿弯都藏着细小的武器。有麦义等人的夜袭在先,我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呵呵,我是——”他反手伸向怀里。

我的指尖稍稍一动,第二柄刀又弹在食指、拇指之间,刀刃上跃动的寒光,刹那间割裂了茫茫夜色。

“别误会别误会,沈先生,我是给唐枪送信来的,只是路过,毫无恶意,更不是穿门越户的飞贼……嘻嘻,当然,府上时常给飞贼光顾,就算我是贼,也不多我一个对不对?”他笑得弯下了细瘦的身子,但双手却听话地高高举起来,对我手里的飞刀颇为忌惮。

“你是谁?”我盯着他的胸口位置,直到确信那里并没藏着厉害而歹毒的暗器发射装置。

“我姓无,单字‘情’。”他眼睛里的笑意像永不止息的波浪。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他的信呢?请拿出来。”

他举起那朵落花,凑近自己的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的花,沈先生躲在这里享清福,远离江湖上的风风雨雨,真是羡慕死我们了——信在,但我总得索取点什么报酬吧?”

“你要钱?”我反问。

“对,我要——”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向前猛冲,从他身前掠过,带起的风声,把他手里的花卷得叶瓣四散。

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已经落在我手心里,带着万宝路香烟的淡淡甜香。这是唐枪一直以来保持的习惯,即使是在最阴森恐怖的古墓里,他的嘴角也永远叼着香烟,而且是唯一的万宝路品牌。

他喜欢用烟盒里的锡纸写字、画画,并且有一次曾告诉我说,自己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背着画夹的吟游诗人。只是造化弄人,握着画笔的手现在握的却成了开启古墓的钥匙。

“我在摩苏尔,寄给你一张画,很酷,查收,无情是你的崇拜者,前去瞻仰,记得给他签名留念。”

唐枪的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远不如他的英文手写体来得漂亮,毕竟是在英国飘泊过那么久的人,除了盗墓,还学了满口正宗的伦敦音英语,并且混了一张剑桥大学的博士生证书。

“沈先生就是这么感谢信使吗?早知道是这种规格的礼遇,不如不来了!”无情用力摇头,右耳上挂着的一个古银耳环不停地来回晃**着。

我微笑着道歉:“对不起,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不得不防。”

“那么,我的酬金呢?”他丢开残花,向我伸出右手,促狭地紧盯着我的脸。

我皱了皱眉:“支票簿在楼上卧室里,跟我去拿。”

他的神色突然一阵窘迫,抬头向二楼急促地望了望,马上改变了口气:“算了,下次再说吧,我还赶着有事,这就告辞,再会。”

这个小小的变化,让我立即起了疑心,因为卧室里放着达措送来的金条,虽然所有的窗户上都安装着钢栅防盗网,却不一定能挡得住这些夜行高手。

“请留步,只要一分钟就好。”我担心那些金子的下落。

“好吧,主人好客,我也只能——”他的身子骤然箭一样向上弹起来,犹如膝盖上装了最强力的弹簧一般。

我不想伤他,有不超过十分之一秒的迟疑,但旋即跟着跃起,单手抓他的脚踝。

“呵呵,来抓我啊?”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急速地向侧面飞旋了出去,如同一架被湍流鼓动的水车,这种轻功,即使不是江湖上最高明的,也能进入当代前一百名之内。

飞刀在我手里颤了两次,始终没有射出去。

又是一次不该有的迟疑,他已经轻飘飘地落在篱笆上,轻笑着甩手:“还你飞刀,你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哈哈哈哈……”

刀的来势灵动飘忽,他应该也是一名暗器高手,发射手法堪称高明。

我接下了刀,看着他一路飘然离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烧。

“这是一个女孩子,真是太大意了!”我狠狠地自责,被达措夜访弄昏了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刚才从她怀里取那封信出来时,指尖已经略有察觉,此刻被她握过的刀柄上,更留着淡淡的粉香。再结合她的体态、说话时的语气以及故意遮掩的脖颈位置,全都说明了她的身份。

我是一个妇科医生,但她现在不是我的病人,那样唐突的动作,实在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可惜现在,想向她道歉辩解,也没有机会了。

不出我所料,金子已经全部消失,盒子里只留下一张烟盒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张眦着大牙的笑脸。

我郁闷地长叹,看着纹丝没动的防盗窗,真是怀疑这种东西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抑或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其实,刚才达措离开时,我应该先把金子还他,免得节外生枝才对。怪只怪他说的“消息”让我的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把金子的事全都忘在脑后了。

睡了一整天,到这时候已经毫无倦意,索性重新回到书房,刚刚落座没有三秒钟,面前的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