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谏王

众人见她故弄玄虚,都觉好笑,均想这样缓慢无力的拳,漫说一拳就是一百拳一千拳又与敌人何损。只见小宴挥拳到阿赫莽面前忽然变拳为掌,在他面前凭空扇了两扇。谁知这一扇之下,阿赫莽竟忽然弯下腰来,气息急促,面带痛楚,最后似乎连气也吸不上来,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无一人能料到小宴轻轻一挥,便能制服阿赫莽,众人面面相觑,又是惊喜又是诧异,一时间教场内外竟是声息全无。过了片刻,主将台上夔州刺史站起身来,大声喝彩道:“好啊!”轰的一声,暴雷般的叫好声喝彩声顿时响彻四方。

许观忙奔到小宴面前,满脸喜色道:“小宴,没想到这丈人咒这么灵,你真打败这突厥武士了。”小宴笑着低声道:“这人道行这么深,丈人咒哪里管用。偏巧我去年在西域一家客栈里见过他与人争斗,他力气既大武艺又高,可就怕一样东西。”许观道:“他怕什么啊?”小宴道:“他和别人相斗的时候,忽然闻到了花粉,当时就涕泪横流,倒在地上,好像身中剧毒一般。适才我向范芸姐姐借了点花粉涂在手上,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家伙果然就听话躺下了。”许观听了道:“原来人家用花粉唤蝶,你用花粉驱鬼。”小宴嘻嘻笑道:“你要不要也闻闻。”举起小手来也往许观面前比划。

忽听当的一声,阿赫莽勉力一撑铁杖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狠狠看了小宴一眼,转身缓缓向外走去。将台上团练使喝道:“给我拿下了!”一队军校围了上去,待靠近阿赫莽身前,却只听“啊哟”“啊哟”二声,跑在最前的两名小校已被他挥臂震飞了出去,剩下的军校都不敢再上前,眼见着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强敌既退,教场中又是一阵欢呼。众人簇拥着小宴和许观到演武厅前见过众官,少不得一番夸赞逊谢。只是除了许观,人人都不明白阿赫莽为何能被轻轻一扇击倒。问到此节,小宴便道阿赫莽和李抱金相斗已然耗尽气力,才能被自己击败,众人听了又是称赞李抱金一番。小宴见李抱金对敌时威风凛凛,此时范芸扶他站在一边,倒似一只玉蝶停在只温顺的雄狮旁,便上前打趣道:“李校尉,你只道自己在教场上流血流汗不易,却不知范芸姐姐刚才都急到晕过去呢。”范芸面上通红,低下头微笑道:“妹子乱讲什么,我站久了乏力自有些头晕,谁为他急晕了?”

夔州刺史定要大张筵席,款待二人,小宴推辞不脱,小声对许观道:“这些当官的啰嗦的很,若是留下不知要被缠到几时。你把那宝贝石头揣上了,一会儿我说走,你拔腿就走,不许停留。”许观点头应了。小宴与范芸、李抱金等人道过别,朝众官道:“我们两人本是路过,今日能和大家一同对敌,实是有缘。日后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牵住许观的手轻轻一带,许观会意发足便走。众人见眨眼之间,两人身影一晃已是不知去向,都道:“想来这两位是龙女和善财童子下界呢,专门来解夔州这场危难的,难怪有这等神通。”夔州刺史忙吩咐巧手丹青绘下了神仙真像,后又有民众仿绘了藏在家中,此后小宴和许观的画像便在夔州被时加祭祀,却是后话。

许观与小宴赶回客栈时,天已发白,正撞上陆淮起身叫店家安排茶饭。陆淮只道这对少年人深夜幽会此刻才回,心中暗笑,冲着两人一通咳嗽。小宴对陆淮笑道:“陆员外,你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许观却是满脸通红又不知从何解释。

一行人离了夔州,东经归州,过了夷陵便弃舟登岸,折向北行,沿途一路货殖。这一日来到了长安城下,已是初春时分。唐长安城自隋开皇年间兴建,唐初又屡加修筑,及至贞观初年,帝都气象,更臻恢宏。许观随众人行在城中,只见楼台锦绣,人物风流,罗绮耀眼,箫鼓声喧,果然是世间无双形胜,天下第一国都,直把个蜀中少年看得眼花缭乱。

眼见天色将晚,众人行到城西崇贤坊,寻了间叫作连升老店的客栈安歇。安顿好货物伴当,陆淮便领许观与小宴来到不远处的张家楼。这张家楼位于西市之中,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酒楼,三人入得楼来要了几样时新果菜,两碟胡饼,一斗西市腔酒。饮过几杯,陆淮道:“小兄弟,如今距春闱尚有些时日,长安城里赏玩之地甚多,何不游历一番。”许观还未及答话,忽听旁边桌上一人暴喝道:“店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清瘦后生,眼似铜铃,颧骨高耸,身着一件粗布长袍,满面都是怒容。有个小二连忙迎上去道:“今日客人众多,不想慢待了客官。若要用酒用饭,但请吩咐就是。”那后生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端些干净热水来用用。”小二赔笑道:“客官说笑了。咱们这张家楼是京城驰名的酒楼,只卖酒卖食,客官若要洗脚,还须寻家客栈才是。”那后生道:“既如此,你取些酒来,温过了给我。若有肥美牛羊之类,也一并上些。”小二道:“不知客官用多少酒?”那后生一指陆淮这桌,向小二道:“他们用多少酒?”小二道:“他们是三位客人,只要了一斗酒。”那后生道:“与我先上五斗吧。”陆淮等三人听了都是一惊,小二更是吓了一跳道:“客官,你一个人如何能喝完五斗酒?”那后生冷笑道:“还不够俺饮个半醉呢,只是俺这几日节饮,只用五斗罢了。”听到这里,小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许观忙捅了她一下,那后生倒好似并未听见。小二摇了摇头,自去暖了五斗酒来,又取过一只大碗,放在桌上。

那后生自斟了满满一碗,端起来闭上眼睛嗅了一嗅,满脸都是喜色,然后一仰脖子饮干。他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工夫已喝了一斗有余,又唤小二取了个铜盆来,将剩下的酒都倒在里面。那后生踢脱双靴,伸脚到盆里洗濯。店里其他客人见了无不惊怪,许观与小宴见他行为奇特,也是暗暗称奇。那后生却旁若无人,边洗边念道:“脚丫啊脚丫,你随我东奔西跑好不可怜,今日也尝尝这美酒滋味吧。”他洗了一阵,翘起脚来晾干,踩着靴子晃晃悠悠便往外走。

小二忙上前拦住,哈腰陪笑道:“客官还请把酒钱给结了吧。”那后生伸手在怀中掏了掏,却不见掏出银钱来,对小二道:“先记在帐上,俺下次还你。”小二听了急道:“本店概不赊欠,你若是没钱,为何又要点了许多酒菜?”那后生道:“说了日后一并算钱给你,还聒噪什么。”小二发作道:“你莫非是存心来闹事的?先是糟蹋了好酒来洗脚,又想吃白食吗?”那后生大怒,一把将小二推倒在地。小二坐在地上大叫大嚷起来:“来人哪!这混混儿吃白食还打人啊!”不多时四五个店伙已冲过来将那后生围在中间,推推搡搡便要动手。

许观见那后生定要吃亏,忙起身拦住几名店伙道:“莫要动手,且算在我帐上。”又对那后生道:“这位兄台若不着急走,请来同饮几杯如何?”那后生打量了许观一眼道:“好啊。我本来也没有喝够。”待那后生落座,通过姓名,才知他姓马名周,字宾王,是清河茌平人士,本为博州助教,只因贪杯醉酒惹恼了博州刺史,才客游长安。马周又连饮了三大碗酒,高谈阔论,与许观说些《诗经》、《春秋》,两人饱读诗书,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机锋典故,聊得甚是快慰。

陆淮又问了马周些时局之感,马周答道:“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如今徭役众多,民众兄去弟还,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无有休时,实非积德累业之道。”陆淮道:“听说当今圣上也知徭役繁重,曾恩诏减省。有人谏请征发百姓修固长城以防突厥,便为圣上不纳。”马周道:“突厥之事又有不同,实当发兵图之。”许观道:“却又为何?”马周道:“突厥恃强好战,屡屡寇边,为我大患,故当必图。”陆淮道:“然何以可图?”马周答道:“其一,听说那颉利可汗纵欲逞暴,诛杀忠良,亲近奸佞。主上残暴,必失人心。其二,颉利疏其族类,多用胡人。大军一临,必生内变。其三,汉人早年入北方避乱者甚众。近来多自相啸聚,占据山险,大军出塞,必然响应。有此三者,若再得天时相佐,突厥便可取之。”许观听了,只觉他识见精到,暗自佩服,不由叹道:“足下如此人才,却不见容于博州刺史,实在可惜。”马周笑道:“俺一人际遇,何足道也。只是临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使百姓安乐,唯在刺史、县令。如今朝廷独重内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常为京官不称职者,或以武夫积军功而任,所以百姓难安。”又酌了几杯,马周告辞道:“许兄弟,今日叨扰了。俺就住在西市窦家店,改日俺来作东与几位再饮。”

许观起身送马周出了楼,见他去得远了,方才回转。小宴在旁道:“这位宾王兄好不小气。博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便说天下的刺史、县令都不称职。”许观道:“他才学广博,见识过人,实是不凡呢。”小宴道:“不知比许公子如何?”许观道:“我自然是远远不及。”小宴抿嘴笑道:“公子好谦呢。我却知道他有桩能耐定远不及你。”许观道:“什么能耐?我怎不知?”小宴道:“撒腿开溜的能耐啊。这个是举世无双,谁也比不上你。”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席上,陆淮见他二人亲近,呵呵笑道:“小宴姑娘也是长安人士吧。何不带许兄弟在城中转转。”小宴想了想,对许观道:“我住在城东平康里,你愿随我去看看吗。”许观道:“好啊。”于是搁了一锭碎银在桌上,向陆淮道过别,携了小宴往外走。陆淮却是心头一怔,有句话儿想说与许观,连忙追出。谁知他两人揣了波月石走得极快,陆淮赶到酒楼门口早已踪影不见,只得倚门笑道:“还未及第便去平康里,少年人哪晓得风月无边啊。”

许观与小宴离了西市,径向东行,不多时到了一处所在。许观见房舍低矮破旧,巷道弯曲狭窄,不似长安城中其它街衢宽直匀整,又有不少民夫模样的汉子蹲在街角,都是蓬头精腿,满面尘灰,便问小宴:“咱们已到了平康里吗?那些汉子是什么人?”小宴道:“这里叫作烂泥曲,在平康里以西。那些人都是雁户,常居于此。”许观道:“什么叫作雁户?”小宴道:“他们在乡下吃不饱,便到长安寻活路,若是在城里攒下了钱便又回去,岂不是与那冬去春回的大雁一般,因此叫作雁户。”许观叹道:“民匮于食,则流庸不还。宾王兄道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确是良言。”小宴哼道:“才与他分开就念叨个没完,待别人不见你这般上心。”许观一呆,也不知她为何无端生气。夜暖风和,两人都默不作声,并肩缓缓而行。

又行了一阵,已到了平康里西南,眼前巷弄与烂泥曲又不相同,两行都是清幽院落,粉墙尽处,柳絮纷飞。小宴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只见花木扶疏,门庭清雅,乌门上镶了块铜牌上有“燕婉”二字。小宴拾起门环轻叩三下,过了一会儿,两扇乌门吱呀呀打开,走出一名青衣小鬟手里提了个红灯笼,瞅见小宴揉了揉眼睛,凝目又瞧了片刻,又惊又喜道:“我没看错吧,小宴姐姐,是你回来了!”小宴笑道:“阿巧,你又长高了。五娘好些了吗?”阿巧道:“托福。她可算没给你气死。”又看了看后面站着的许观,小声道:“姐姐出游两载还带了位俊俏姐夫回来,真在可喜可贺啊。”小宴骂道:“小油嘴,看我不打你。”作势要打,阿巧连忙讨饶,笑成一团。闹了一阵,小宴又问:“惜梦在吗?”阿巧道:“不巧她今日不在馆中,她若在便好了,兴许见了你一高兴就能忘了那些烦心事儿了……”小宴道:“什么烦心事?”阿巧道:“还不是因为……唉,这事儿说来话长。先进来吧,两年不见大伙儿不知有多少话要与你说呢。”

阿巧在前,引两人进了小院。许观游目四顾,见这院中叠石作山,引泉注池,碧纱窗外杏花半开,四面亭下红鱼优游,人历其中,宛然入画。行了几步,不由心中喝彩:“原来小宴住的地方有这般好景致。”三人穿过一条曲廊,进到后院一间厢房之中,小宴对许观道:“你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罢便与阿巧走了出去。许观留在房内,见房顶吊了盏红纱灯,灯上绣有鸳鸯戏水;正中摆着张紫檀木玲珑小床,旁设两张月牙凳,都铺着团花丝垫;墙角设了张香桌儿,桌上青绿铜炉里正燃着一炉好香。东首是张仕女屏风,隔开了旁边的厢房;西首墙壁上挂了幅字,书有“人生如露”四字,字迹疏放妍丽,再看落款题的是“褚遂良书”。许观曾随义父研习书法,知道褚遂良是当世大家,正要凑近仔细观看,忽听窗外人声嘈杂,脚步声不绝,远远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王爷到了,大家小心伺候。”

许观靠近窗边,侧身往外观瞧,见一名中年男子走过,此人年约四旬,身穿紫袍,腰束金带,一张国字脸,双眉入鬓,颔下留了部长髯,仪态雍容。这紫袍男子缓缓走进隔壁的厢房,顿时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卫士守在门口,分立左右。许观走到仕女屏风旁,透过缝隙往隔壁厢房望去,不禁心中一动,见这紫袍男子笑吟吟坐在软榻上,双臂各环抱了个美貌女子,一名小鬟正在一旁弯腰倒酒。左首那女子一身绛衫,体态丰腴,只听她莺莺呖呖说道:“王爷许久也不来看咱们,莫非又领兵打仗去了吗?”紫袍男子笑道:“我如今哪还有什么仗打,便有仗打也是在你们这燕婉园里。”右首那女子身着淡青短襦,生得清雅秀美,在一旁轻笑道:“怕是王爷一来,我们这儿才有仗打吧。”紫袍男子道:“为何啊?”右首女子道:“王爷一来,大伙儿都争着抢着相见,岂不是得先打一仗吗?”紫袍男子听了哈哈大笑,在她脸上轻轻一掐道:“若是打嘴仗,我可打不过你。”屏风里三人正在调笑,屏风外许观却是心头微微一沉:“莫非这里是一处烟花行院,小宴难道是……”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卫士禀道:“启禀王爷,代州都督张公瑾求见。”紫袍男子“噫”了一声,说道:“请他进来吧。”不多时,走进一人,肩宽腰阔,方口大耳,黑面微须,三十来岁年纪,见了紫袍男子施礼道:“代州张公瑾见过赵郡王。”听到这里,许观一惊,心道:“这紫袍人竟然是名闻天下的赵郡王李孝恭!”

赵郡王李孝恭,世称凌烟阁开国第二功臣,武功之盛,唐初宗室之中除却太宗无人能及。隋义宁元年,孝恭即诏拜山南道招慰大使,出巴蜀进击朱粲,收服三十余州,故蜀中子弟无人不知这位赵郡王。许观侧耳附在屏风上,只听孝恭呵呵笑道:“张都督,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赶快坐下,陪我饮上几杯。”张公瑾道:“多谢王爷。下官此行,尚有他事相禀。”孝恭道:“急什么,先饮酒。”两人对饮了两杯,孝恭唤坐在左首那绛纱女子唱了支小曲,又饮了五六杯后轻拍双掌,两名女子和那小鬟都退了出去,方才对张公瑾道:“张都督此番远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张公瑾道:“王爷可知,突厥霜旱雪灾。”孝恭道:“哦。那又怎地。”张公瑾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机啊!此时我大唐再不伐突厥,只恐时机错过,日后悔之晚矣。下官肯请王爷一同劝谏陛下发兵。”隔壁许观听了张公瑾所言,心道:“原来他也觉得要讨伐突厥。”却听孝恭道:“张都督是昔日秦府重臣,此等军机大事何故来问小王。”张公瑾倒头拜倒道:“公瑾所为者,大唐社稷,天下苍生也,恳请赵郡王相助。”孝恭见张公瑾双目含泪,其意甚诚,扶他起身道:“非某不愿相助,只是见疑之身,安敢再谈天下事。”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李世民诛杀建成、元吉而登帝位。孝恭与建成过从甚密,且既为宗室又有统率之才,自为太宗所忌,在登基之后曾被太宗短暂拘押,故此自谓“见疑之身”。张公瑾见孝恭只顾推托,心中一急,大声道:“王爷,荆州城里饮血酒那个李孝恭今何在!”此语一出,孝恭眼中精光一盛,转瞬之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只淡淡道:“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

原来武德七年,孝恭曾任元帅讨伐江南反王辅公祏,兵进荆州时宴请诸将。席间孝恭命取水与诸将分饮,谁知水倒在碗中都变为鲜血,众人无不惊惧,以为凶兆。孝恭却面不改容,举止自若,起身举杯道:“我等既无愧于天地,诸公何故忧惧。辅公祏恶贯满盈,今日碗中之血便是他授首征兆!”说罢一饮而尽。众人见他豪气冲天,无不钦服,军心乃安,方能日后大败辅公祏,平定江南。张公瑾重提此事,自是盼能激起他英雄豪气,共同劝谏太宗攻打突厥,谁知孝恭竟好似没有半点火气,全然不受他激,张公瑾只得长叹一声,躬身道:“下官失礼,先行告退了。”待他退到门口,却听孝恭道:“公瑾,贞观元年,突厥便遇雪灾,其时萧瑀宰相谏请出兵突厥,却为陛下不纳。你若只道突厥若有雪灾便可讨伐,如何能说动陛下?”张公瑾听了大喜,忙转身拜倒道:“求王爷为我大唐百姓念,指点迷津。”孝恭正要开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大铁锤破窗飞射而入,朝张公瑾脑后砸了过来!

张公瑾抓起面前的小凳,身形疾转抡起小凳朝掷来的大铁锤砸去,啪的一声,小凳给砸得粉碎,大铁锤来势却是不减。张公瑾俯身一让,大铁锤已飞到孝恭面前。许观险些失声惊呼出来,却见大铁锤硬生生停在孝恭鼻尖前半寸之处,原来铁锤柄部已给张公瑾牢牢攥住。又听啪啪两声,两团物事落到房中,仔细看去,竟是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不知几时被人打晕掷了进来。张公瑾怒气勃发,一抡大铁锤,大声喝道:“什么人暗中偷袭,有胆子出来较量!”话音未落,窗外跳入一人,身材高大,黑衣蒙面,手里也提了柄大铁锤,朝张公瑾直扑过来。张公瑾喝道:“好小子!”踏前两步,挥动铁锤迎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二锤相交,火星四溅,两人都是闷哼一声,各自退开。张公瑾只觉虎口发热,手臂微麻,心道:“好家伙,世上竟有如此神力之人!”

张公瑾曾在玄武门之变中独力关闭宫门,阻挡建成、元吉的追兵,也是位大力将军,与这蒙面人过了几招,已知对手手段高强,连忙喊道:“王爷,我先挡住此人,你快走!”可这二人锤法都大开大合,威猛刚烈,两柄大铁锤已舞成一团黑气,笼罩着这小小厢房,只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桌椅、床榻、茶壶、酒坛都已被打得稀烂,孝恭便是探身也会被扫中,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两人又斗了十招,猛然间轰的一声大响,张公瑾手中的大铁锤飞了出去,将墙壁穿了个大洞。原来张公瑾膂力终究逊了一筹,硬接了对方十余锤后,铁锤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那蒙面人逼上两步,一晃手中铁锤,盯着孝恭与张公瑾。张公瑾叹了口气,对孝恭道:“王爷,公瑾无能……”不等他说完,孝恭递了个酒杯给他,哈哈笑道:“此酒甚好,莫糟蹋了。”张公瑾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喝干。孝恭转身对那蒙面人冷笑道:“李孝恭一生杀人无数,此刻方死也已迟了。只可惜不曾战死在沙场之中,却死在不敢留名的鼠辈手里。”

那蒙面人也不接口,又上前一步,举起大铁锤,眼看就要击了过去。忽然扑的一声,旁边的仕女屏风倒落下来,正砸在蒙面人身上。那蒙面人一惊,只见屏风后站了个少年,手里捧了个花瓶,望见自己便猛掷过来。张公瑾瞧出蒙面人分心,疾冲上前朝蒙面人心窝便是一拳。那蒙面人不躲不避,双手齐挥,右手摇动铁锤将飞来的花瓶击个粉碎,左手探掌拍去正接过张公瑾这一拳。张公瑾与他手掌一抵,只觉一股刚猛之极的大力袭来,震得胸口微微发热,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原来许观在隔壁厢房内听到张公瑾与孝恭的对答,知道这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却眼见便要遭不幸,不由慈悲心动,心想无论如何要倾尽己力相救,当下也不管自己不通武艺,就近抓了个花瓶在手,又一把推倒屏风。蒙面人瞧见许观,呆了一呆,此时窗外一根金蛇长鞭风驰电掣般攻到,正击在蒙面人胸口。一个婀娜清秀的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身手甚是敏捷,飞身挡在许观身前。许观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小宴,连忙叫道:“小宴,这人厉害的紧,你快走啊!”小宴望着他双眼,低声骂道:“呆子。”又转身对那蒙面人道:“这位耍锤子的大爷,燕婉园可不是舞刀弄枪的地方。”那蒙面人看了看小宴和许观,伸出手来指了指张公瑾与孝恭,忽然纵身跃出窗去。小宴本在全神贯注迎敌,不料对方竟凭自己一句话便退了下去,忙抢出门外,只见庭院里月色溶溶,草虫轻鸣,那蒙面人却已不知去向。

后面孝恭与张公瑾也走了出来,向许观与小宴道谢,又问他二人名姓。许观施礼道:“学生许观,锦州人士,是来长安应举的。”孝恭道:“原来是蜀中子弟,难怪听你口音耳熟。”张公瑾道:“下官这就去追查刺客。”孝恭摇摇手道:“追不上了。咱们把突厥的事儿说完,你说此刻出兵,除了突厥遭受雪灾,咱们还凭什么能打赢人家?”张公瑾支吾道:“这个……”许观想起马周所言,插口道:“学生大胆,适才也听到王爷与都督商讨攻伐突厥之事。学生有个朋友叫作马周,于此事也有些浅见。”孝恭微笑道:“说来听听。”许观便将马周所言突厥可取的三点缘由转述一遍,张公瑾听了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孝恭也点头道:“说得不错,不过突厥可取,还有三点缘由。其一,漠北薛延陀诸部原属突厥,今已反叛。其二,颉利与其侄突利、拓设,其子欲谷设皆不睦,诸将怨叛。其三便是公瑾所说的雪灾霜旱。突厥羊马冻死,部众饥馑,实为可乘之机。”张公瑾听了,又朝孝恭深施一礼道:“多谢赵郡王指点,公瑾必择机上言这六点突厥可取之由,谏请圣上发兵成此不世之功!”孝恭手擎酒杯,一指许观与小宴,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咱们都要谢这对少年人,不是他们出手相救,只怕再也喝不到这美酒了。”张公瑾道:“正是。只是不知这刺客是何许人也,又是谁派来的。”正说话间,忽然窗外一阵嘈杂。张公瑾惊道:“莫非那刺客又回转来了。”只听有个女子声音道:“启禀王爷,房丞相夫人来了。”孝恭脸色微微一变,对众人道:“随我出去迎她。”许观见孝恭面对刺客谈笑自若、潇洒自在,不知为何听到这房夫人的名字就神色生异,稍觉奇怪。

出得房外,只见庭中站了个老妇,身后立了两个侍女,都是短打装扮。这老妇手里拄了一根描金鸠杖,肩挺腰直,精神矍铄,只是面如冰霜,又眇了一目,令人一见便生出几分畏意。这老妇见到孝恭施了一礼道:“赵郡王安好。”孝恭道:“房夫人免礼,你怎么到燕婉园来了?”房夫人道:“说来惭愧,拙夫深夜不归,只得四处找寻。不知王爷可有见过?”孝恭咳嗽两声,答道:“适才还见过,只是玄龄今日来得不巧,他中意的那位姑娘不在馆中,只得早早离去了。玄龄走时还怒气冲冲,将这窗子都打烂了,此刻还不曾回到府上吗?”房夫人听了,脸色铁青,一顿手中鸠杖道:“多谢王爷见谕,我见到那老奴定要敲他几十杖。”说罢气冲冲转头便走。待房夫人走出后院,张公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个不止,说道:“房玄龄这位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最是厉害不过。王爷这番促狭,可够他喝上好几壶了。”

两人相顾大笑了一阵,孝恭对许观与小宴道:“你们要什么?”许观一愣,也道:“我们要什么?”张公瑾道:“你们立了大功,王爷问想要什么。许观,你可要官职、金帛吗?”孝恭点头道:“你们但有所求,我力所能及,无不允可。”许观想了想道:“学生的那位朋友马周,实有大才,还请王爷提携。”孝恭道:“好,选贤与能,不为己谋。你倒有古人之风。”又问张公瑾道:“如今哪里有职缺,可教马周除授的?我观他所发突厥可图之议论,倒也是个人才。”张公瑾道:“今日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对下官提起他府上少个参事之人。”孝恭对许观道:“你教马周去找中郎将常何便是。”又对小宴道:“小姑娘,你又有什么心愿?”小宴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可求你的。我若真有个心愿,你又未必能做到。”张公瑾道:“小姑娘,这位是赵郡王千岁,你且将你的心愿说来听听,天下他办不到的事,倒也不多。”小宴淡然道:“好吧,现下我还想不到,日后想到再与王爷说吧。”孝恭笑道:“倒似我求你了。”转身对张公瑾道:“今夜真是热闹。公瑾,我们也散了吧。”张公瑾躬身道:“恭送王爷。”孝恭点了点头,将手中酒杯轻轻搁在窗台上,不再多言,飘然而去。但见月华如水,泻在房中,倒在地上的两名卫士兀自昏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