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骑蝗
小白民国皇帝与公主驾到,众人都是心中凛然,忙朝那两顶幔帐跪下行礼。国师舞力彦道:“万岁,现有三位佳客晋级。接下来如何考量,请万岁谕示。”过了片刻,一名内侍从那顶大的黄色幔帐中走出,唱道:“平身!”又走到舞力彦身前,递给他一卷黄绢书笺,说道:“第三道考题便在这书笺上,请国师主持比试。”
舞力彦双手接了,打开看过,对许观、薛阅山、舞力隆三人道:“下一道试题是我主所赐,三位听仔细了。我小白民国以佛法立国,历来敬重三宝。想作我国驸马,除却勇武才智,还须明德止善,通晓佛理。今有一段公案,你们谁能说解明白,便是胜者。”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笑眯眯看了看三人,才接着道:“这段公案说的是昔有一国,国中王后身染重病,国王便唤了医者医治。谁知医者开出一剂毒药,国王欲斩医者,医者却道:‘惟此药可医王后之病。’见王后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国王无奈让王后服了那毒药。谁知药到病除,王后醒后说道:‘我在梦中来到一地,人人都牛头马面,丑陋不堪,见到我却都讥笑我生得难看。’请问三位佳客,这段公案所述何意?”许观听完心里一惊,心想这故事怎么同王祥校尉问玄奘法师的一模一样。薛阅山道:“怎么服食毒药反而得救?连牛头马面都讥笑王后难看?莫非这王后当真生的……这个……不太美貌?”舞力彦笑道:“古代也是有丑娘娘的,我说的这位王后却貌美如花。”薛阅山皱眉道:“这倒奇了。”却听舞力隆朗声说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便是故事本意。”
舞力彦频频点头,又对许观道:“也请许公子来解说解说。”许观寻思:“这位阿耆尼国王子原来精通佛法,与玄奘法师所解一字不差。我本也不打算向什么公主求亲,正好认输就是。”便道:“舞力隆殿下所言饱含精义。弟子粗蠢,已受教良多,哪敢再多言语。”舞力彦呵呵笑道:“郎君谦逊了。”转身对黄色幔帐拜倒道:“陛下,舞力隆王子所见颇合佛理,臣以为此番比试当是王子殿下获胜。”过了一会儿,从大幔帐中传出个低低的声音:“嗯。我看他也很好。女儿,你觉得如何?”过了许久,却无人应答。两名内侍慌忙跑出,跪在小幔帐外唤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帐内还是静悄悄无人答话,二内侍互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将幔帐撩开,见帐里竟空无一人。
却听耳边甲胄磨擦之声嗡嗡大作,许观寻声望去,只见那巨蝗扇动双翅,又从深壑中蹦了出来。巨蝗背上俏生生立了一人,怀中抱了只黑色小狗,正是迦陵。舞力彦见了叫道:“公主殿下,你小心啊!快些下来!”来求亲的众少年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踮足观看,内侍护卫都乱作一团。巨蝗径直跳到许观身旁,用触须将他轻轻挑到背上,又使劲一纵跳至半空,双翅连振,负着两人飞入云中。许观再回头望时,但见岚雾缭绕,舞力彦等人所在平台早已看不清楚。
穿过云层又飞了一段,许观见脚下白云连绵,瀚如沧海无穷无尽,耳边只有巨蝗振翅声与风声相和,真是平生未遇之奇境,只觉恍在梦中。忽听迦陵公主道:“樱葵没让你在一旁歇息吗?你怎么也来参与比试了?”许观面上一红,说道:“殿下恕罪。樱葵姑娘吩咐过我不可乱走,是我自己误闯到赛场的。没想到你……你便是……公主殿下。”迦陵公主道:“哦,是这样啊。”又道:“青霞很喜欢你啊。”许观奇道:“青霞是谁?”迦陵公主拍了拍巨蝗的脊背,说道:“它就叫青霞啊。青霞本来只听我和国师的话,刚才我叫它驼着我逃走,它非要跳上来也捎上你。”许观才知这庞然大物居然叫作青霞,不禁哑笑,说道:“我也是刚见到它。你为什么要逃走?”迦陵公主道:“父王一定要我嫁那舞力隆王子。我不乐意,只好偷偷溜走啊。”许观道:“舞力隆王子很英勇而且学识渊博。最后国师出的题只有他解答出来了。”迦陵公主道:“我都没见过他……再说那道试题说的是我母后的事,该怎么解国师早就告诉过他了。”许观道:“你贵为公主,你父王自然想为你找位王子作驸马爷。”迦陵公主叹道:“你不晓得我多想作个寻常百姓……唉,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要找那位小宴姑娘吗,要去哪里找?”许观道:“我只知道她去了蹈歌山紧罗那城,可蹈歌山在哪里,我却不知了。”
迦陵公主道:“我知道蹈歌山在哪儿。蹈歌山也在莫贺延碛中,周围都是流沙。”许观喜道:“正是!正是!”迦陵公主道:“每年夏天,父王都会带我去蹈歌山避暑。因为山脚下都是流沙,需要种上一种藤蔓,顺着藤蔓才能到山上去。不过我们今日骑了青霞,可以飞上山去。”正说话间,青霞却越飞越低,终于落在地上,两人举目四顾竟似到了一座大城之畔。迦陵公主道:“青霞今日载了两人,飞不动了,让它歇歇。”许观道:“你常骑了青霞出来玩吗?”迦陵公主摇摇头道:“父王从不让我出小白民国。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我都没有见过。”
此时天色将晚,两人便将青霞留在郊外,进得城去才知已到了凉州地界。贞观初年,凉州为河西都会,民庶殷富,又因襟带西番,商旅往来不绝。虽渐渐入夜,市井之间却是人烟凑聚,有吹糖人儿的,有卖羊肉烧酒的,有卖卤豆腐干的,有摆摊算卦的,有使枪棒卖艺的。四处灯火通明,热闹喧哗,迦陵公主走在街上,见凉州风物样样与小白民国不同,瞧到什么都觉欣喜新奇。
两人带着乌球边逛边瞧,迦陵公主事事都要驻足观赏一番,来到凉州最大的酒楼宝泰楼前,忽然停下脚步道:“我饿了。”许观便领她进到店中,找了个临街阁子坐下。店伙见迦陵公主衣着华贵,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要点些什么酒菜?”迦陵公主道:“干果,鲜果先上六道吧,有高昌葡萄便行。大件行件也只要六道,但要有一道驼蹄羹,一道飞鸾脍,点心只要一份樱桃毕罗,扣碗和闲食都免了。”店伙只道遇上了豪客,满心欢喜道:“高昌葡萄小店里没货,清源葡萄成不成?”迦陵公主道:“也好。快去准备吧。”待菜肴上桌,迦陵公主只试了几箸,说道:“这里的驼蹄羹作法很奇怪。改天我请你到宫里去尝小白民国的驼蹄羹。”许观道:“你每天都像这样吃饭吗?”迦陵公主奇道:“吃饭不该如此吗?”许观道:“这样一顿饭足够寻常百姓吃上半个月了。”迦陵公主道:“当真吗?”便秀眉微蹙,不再言语。许观自觉失言,便道:“你是公主,凡事气派也是应该。”迦陵公主道:“原来我们如此铺张,那我也不要吃了。”说罢起身往外走去,店伙忙追了上来,叫道:“客官,三两四钱银子,承惠。”迦陵公主愣道:“银子?是什么?”店伙脸涨得通红道:“你这女娃生得这般标致,怎么装傻充愣?哪有吃完饭不给钱的!”许观上前道:“店家莫急,我来付帐。”伸手往怀里一摸,却是空空如也,才想起身上揣的银两都失落在莫贺延碛的流沙之中了。店伙见他手始终伸不出来,更是焦躁,发作道:“既然没钱,为何还点了这许多昂贵菜肴,你们莫非是串通好来骗吃骗喝的吗?”
迦陵公主把许观拉到一旁,问道:“他为什么生气?要我们给他什么?”许观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不知道银钱用处。老百姓吃饭穿衣都是要花银子的。”迦陵公主道:“哪里能找到银子?”许观道:“银子是挣到的。种地做工都能挣钱,在这酒店里做伙计也能挣钱。”忽听那店伙一声惨叫,已被一只黑色大獒扑倒在地。那大獒鬃毛乱颤,探爪将店伙牢牢按在地上,张口大吼,便如虎啸狮鸣一般。另有几个跑堂的远远见了,有心相助,却哪里敢上前。原来是乌球见这店伙对主人不善,顿时变成大獒发起威来。迦陵公主俯身抱住乌球,揪了揪它的耳朵,大獒立刻又变回毛茸茸的小狗。那店伙见了,吓得目瞪口呆,迭声叫道:“妖怪!妖怪!”
迦陵公主道:“你别害怕,它叫乌球,不是妖怪。原来是我们理亏,我没有银子,既然在这里干活能挣到银子,我就留下来帮忙,挣了银子还你便是。”那店伙只道迦陵公主消遣自己,捂着被乌球抓伤的肩头哼哼唧唧不敢说话。许观踌躇道:“殿下,这似有不妥……”迦陵公主却对店伙正色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带我去做工吧。”那店伙还是将信将疑,偏巧乌球呜呜叫了两声,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带你去见掌柜的便是。”迦陵公主兴高采烈跟了过去,许观无奈,也只得紧随在后面。
酒楼掌柜正坐在帐房里对帐,见店伙哭丧着脸走过来,皱眉问道:“不在前面跑堂,来这里作甚?”待得知抓到两个吃白食的,喝道:“你瞎了眼吗?吃白食的混混也认不出来,他们欠了多少银子?”店伙嗫嚅道:“他们欠了……三两四钱银子。”掌柜听了勃然大怒,将帐本往桌上重重一砸,指着店伙鼻子骂道:“三两四钱银子?将你卖了也不够抵账!”店伙忙道:“他们倒是愿意留下做工还帐。”掌柜道:“还不带他们去后厨!叫他们两年之内不许寻死。”店伙愣道:“什么?”掌柜一拍桌子骂道:“两年里少干一日也还不起帐呢!”
到了后厨,四五个伙计正在忙忙碌碌,店伙指着一堆小山似的碗碟对许观道:“你们先把这些碗洗了。”迦陵公主道:“好。”也拿起一只脏碗学着别人样子洗了起来。她从未干过粗活,触到冷水只觉手指如同针刺,不由打了个冷战。待店伙走了,一个脸上长了几点麻子的小伙计对迦陵公主道:“你们是新来的吗?”迦陵公主道:“是啊。”麻脸小伙计又道:“碗碟不能这样洗,要先洗这些没沾过油的,再洗油厚的。我给你加些热水,免得冻坏了手。”迦陵公主道:“多谢你了。”许观小声对迦陵公主道:“你在一旁歇息。我来洗好了。”迦陵公主摇头道:“那些菜肴都是我点的,怎能让你代劳?”许观却还是将碗碟抢过来了,迦陵公主扑哧一笑,终于让到一旁。
麻脸小伙计又问道:“你们叫什么?怎么到这里来的?”迦陵公主道:“他叫许观,我叫迦陵。因为青霞飞累了,我们就停在了凉州。你又叫什么?”麻脸小伙计不知青霞是什么,却也点点头道:“大伙儿都叫我小麻子。”又指了指其他几个老老少少的伙计,道:“我们都是从小白民国逃出来的。”迦陵公主惊道:“你们为什么要逃离小白民国?”小麻子道:“别说我们几个,近来从小白民国逃出来的不知有多少呢!谁愿意出来逃荒哩?我们那里旱得不行,种不下秧苗。”其他几个伙计听了,七嘴八舌道:“别说种庄稼,喝的水都金贵着呢。”“本来就靠一眼月牙泉,如今月牙泉也快干了。”“若是家里有活路,我才不来这里受苦,每日还要给这些唐人骂。”迦陵公主听了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簌簌落下泪来。小麻子见迦陵公主哭了,只道她害怕这里辛劳,忙道:“你别哭啊。这儿也不是日日都有许多活儿。明日掌柜的要给他二儿子办生日酒,咱们才要赶工。要不然我先替你会儿好了。”一个矮胖伙计咧嘴笑道:“小麻子,明日不也是你生日吗?叫掌柜的也给你办酒。”小麻子道:“用不着办酒。出来这么久最想的就是家乡的葫芦头泡饼和鼓儿书了。要是明儿能吃着葫芦头泡饼听鼓儿书,啧啧,那可美死个人啦。”矮胖伙计嘿嘿笑道:“我瞧这主意不错。”小麻子笑骂道:“你去跟掌柜的那个吝啬鬼提吧。”将一团油抹布扔了过去,矮胖伙计躲闪不及正给砸在脸上。他伸出毛茸茸的胖手抹了抹脸,抄起马勺舀了勺脏水也朝小麻子泼去,一时间后厨里乱成一团。
许观见迦陵公主拭了拭泪水,静静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她呆呆坐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兔首模样的檀香饼,寻了个火折子燃着了。香饼所生烟气呈淡淡金色,袅袅向天空散去,迦陵公主对着金色烟气,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许观奇道:“你在做什么?”迦陵公主道:“这个香饼是国师送给我的,只要对燃出的烟气说话,他就能听见。”许观道:“你想回去了吗?”迦陵公主道:“还不想……只是要请他帮个忙。你放心,就算我要回去,也一定也会带你到蹈歌山的。”许观道:“我……我不是担心这个。”迦陵公主叹道:“脸都红了,还说不担心?那位小宴姑娘命真好,有人老这么牵挂。”许观脸上更红,不知说什么好,也默默坐在地上,望着燃烧的香饼忽明忽暗。清风流动,四处都是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
转眼到了第二日正午,宝泰楼里张灯结彩。那掌柜的打扮齐整,闻说有贺客到来,先看过名帖礼单,见贺客来头大或是送的礼重,便亲自出去迎接。过不多时,酒楼里已聚了二百余人,分坐了十余席。门口一张方桌上摆满寄名锁、长命钱、寿桃、寿面、绸缎等各色贺礼。掌柜的满面春风,与众人不住招呼。又等了好一会儿,有个店伙来报:“管的李判司到了!”掌柜的忙出门迎了进来,这才吩咐开席。此时有名店伙慌慌忙忙进来,捧了份礼单走到掌柜的身边,轻轻说了几句。掌柜的听了脸色微变,打开礼单一看,不由两眼放光,顾不得与席上众宾说话,又急匆匆迎了出去。不多时陪了一位矮小老僧进来。这老僧头戴金色高冠,手持兔首木杖,正是小白民国国师舞力彦。舞力彦身后跟了四名身披红袍的小沙弥,八名身着银甲的侍从各担了一副担子,里面盛满衣冠袍带、器用珍玩等礼品,每样无不精巧华美。八名银甲侍从身后又跟了一大队人,穿得五颜六色,各执丝弦鼓乐,看来是个戏班。
宝泰楼掌柜对舞力彦谢道:“我与大师素不相识。犬子生日,大师送如此厚礼,如何敢当?”舞力彦道:“掌柜的误会了。老僧此来,所为两事。一来确是为了祝寿,不知宝号里哪一位叫作小麻子郎君的?”掌柜的低声道:“小麻子郎君?”宝泰楼是凉州一等一的大酒楼,分工甚细,各店伙都各司其职。小麻子不过是后厨里打杂的小工,向来无人尊他“郎君”二字,掌柜的也想不起是谁。旁边有个跑堂的提醒道:“小麻子就是从西域逃荒来的那孩子。在后厨帮忙,脸上有麻子的那个。”掌柜的道:“原来是他,快叫他来。”舞力彦又从怀中掏出三两四钱银子递在掌柜的手中。掌柜的愣道:“大师这是何意?”舞力彦笑道:“说来惭愧,二来是老僧的两个小友前日在宝号打尖竟没带银两,这里替他们付上。”
说话中间,小麻子已被带到。他只道自己犯了错,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舞力彦道:“你便是小麻子郎君?”小麻子一脸惘然,颤颤巍巍答道:“我就是小麻子。”舞力彦甚喜,轻拍双手,一名银甲侍从捧了个白瓷罐儿同一对包金象牙著递到小麻子面前。打开瓷罐盖子,香气四溢,小麻子喜道:“葫芦头泡饼?”舞力彦笑道:“今日是你生日吧。这是从小白民国用快马送来的,还是温的,快吃快吃。”小麻子大喜,捧了瓷罐狼吞虎咽起来。舞力彦又拍了拍手,那队身着彩装的人走上前来,有人在旁款动丝弦,一名头扎长巾的伶人,环抱扁鼓,手持鼓箭,上前朝众人深施一礼,开口唱道:“小子江湖漫自嗟,贩来古今作生涯。从古来三百二十八万载,几句街谈要讲上来。”这几句定场诗正是小白民国的鼓儿书伶人开篇常唱的几句。
小麻子听罢,泪如泉涌,将白瓷罐儿放在地上,朝掌柜的扑通一声磕了个头,哭道:“掌柜的,我昨日在还背后骂你吝啬,原来错怪你了。没想到你面冷心慈,不但记得我生日,还想得这般周到。”掌柜的铁青着脸不答话,转身朝舞力彦喝道:“老和尚,你究竟想作甚?”忽然间酒楼外传来一阵尖叫声,只见一只牛犊大小的蝗虫载了两人从大门外嗡的一声飞掠而入,一连撞翻了好几张桌子。正是迦陵公主与许观骑着青霞闯了进来。众贺客哪见过这样大的蝗虫,都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夺路而逃。
舞力彦冲上去叫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都已办了,快随我回去吧,陛下很是挂念你!”迦陵公主笑道:“来的可真快。”跳下青霞,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麻子扶起来道:“谢谢昨日你赠我热汤洗碗。过些日子我一定想法让小白民国不再缺水,到时候你们就回去吧。”小麻子身子一震,张大口道:“你……你是……”迦陵公主纵上青霞,对舞力彦道:“国师,有劳你跟父王说,我再玩两日一定回去,叫他别担心。”说罢拍了拍青霞脊背,那巨蝗发力一跳,从酒楼的窗户疾飞而出。舞力彦道:“殿下!殿下!”急急忙忙追到门外时,青霞已成为云端的一个小小黑点。
巨蝗青霞御风而行,片刻间已到了凉州城百里之外。许观道:“原来你昨日对香饼说话,是让国师来为小麻子做生日。”迦陵公主道:“还有替咱们还钱呢。”许观道:“你不在酒楼做工挣钱还账了?”迦陵公主笑道:“小麻子跟我说,我们要干上一年多才能挣回三两四钱银子呢。你可愿等上一年多才见你的小宴姑娘?”许观喜道:“咱们这是去哪儿?难道是去蹈歌山吗?”迦陵公主指了指前方道:“我们脚下已是莫贺延碛。你看,快到蹈歌山了。”
许观在空中举目望去,忽见莽莽沙海间有无数沙丘缓缓转动,仿佛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有一高山拔地突起,如柱独立,巍然耸立,迥极庄严。青霞缓缓飞低,落在半山。两人跃下蝗背,许观见周遭是一个庭院,地上铺满青石,正中有一座大殿,通体以楠木搭成,不彩不画,古朴典雅。殿门外有两棵古树虬枝卷曲,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迦陵公主道:“这座楠木大殿是从前小白民国一位叫庆雍的皇帝所修。他娶了一名从蹈歌山来的女子作皇后,就在她故乡修了这座宫殿作行宫。”许观道:“登上这蹈歌山已非易事,要修成这大殿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这位庆雍皇帝一定很喜欢他的皇后。”迦陵公主道:“大殿里有他们的画像,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进到正殿中,殿内东西墙壁上果然各有一幅壁画。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墙皮已经脱落,画中人物却仍神采如生,意度具足。西墙上绘的是黑白无常,黑无常位于壁画正中,手击羯鼓,且歌且舞;白无常倚坐在旁,手持酒杯,神态闲雅。许观道:“别处的壁画都画的是佛陀、菩萨,这里却画的是黑白无常,真是奇怪。”迦陵公主道:“听父王说,这幅壁画是庆雍皇帝年轻的时候请画工所绘,叫作无常乐舞饮酒图。画意是说虽然人寿短暂,世事无常,却总有欢悦之时,须尽情享用。便如这黑白无常也有悠然闲憩的时候。”许观又走到东墙下,见了墙上壁画更觉奇怪。原来东墙上绘了一名红袍的高大男子,满腮虬髯,相貌威严,面无表情端坐画像正中。旁边画了一具身着绿衣的骷髅,角落里还有几个弹琵琶、箜篌和吹箫的乐工舞人。迦陵公主道:“这幅壁画却是庆雍皇帝年老时画的。那名红袍男子画的就是庆雍皇帝本人,旁边的骷髅画的是他的皇后。”许观惊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皇后画成骷髅?”迦陵公主道:“因为作这幅壁画时,庆雍皇帝的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给自己皇后起的封号叫作长生皇后,可皇后还是死了。据说庆雍皇帝深爱这位皇后,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变成了白骨骷髅,都永不愿离弃,便叫人绘了这幅画。”许观叹道:“佛经有云:‘观不净相,生大厌离。’对这位庆雍皇帝可全不管用。”
穿过大殿,入目是一处山崖尽头,原来这楠木大殿筑在半山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以南的崖壁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蜿蜒上山,峰顶烟云缥缈之处,似有一座白色城池隐隐现出。迦陵公主手指峰顶道:“那就是紧罗那城了,你顺着石道攀上便能到达。找到小宴姑娘以后,管城里的人要一截叫作紫焰藤的藤蔓能助你离开蹈歌山。”许观道:“你……你要走了吗?”迦陵公主眼眶一红,道:“你同小宴姑娘相见,我跟去作什么?”许观一怔,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小宴最喜欢交朋友了,为人又风趣。她见到你一定喜欢的紧。”迦陵公主背过身去,拭了拭泪水,说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小白民国,去嫁那个舞力隆王子。”许观惊道:“什么?你不是不愿嫁他才逃出来的吗?”迦陵公主幽幽道:“你还记得凉州宝泰楼里的小麻子吗?”便将自己嫁给阿耆尼国王子能解小白民国水源之忧等事说了,最后道:“我见到小麻子他们,才明白只因我是公主,原来当真不能只为自己一人活着。”
许观听了,半晌呆立无言。迦陵公主见他怔怔发呆,微觉好笑,道:“你在想什么……”许观忽然叫道:“有了!”迦陵公主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有了?”许观道:“我有个朋友是茅山弟子,名叫郭三,最是神通广大。他曾对我说起过一个求雨咒,念罢能降甘雨,普济黎民。我们找到小宴以后,便去把他请来,定能解小白民国的旱荒。你就不用嫁给那个王子了。”迦陵公主道:“哦。”语气中却并无许多喜悦之意,又道:“我累了,想留在这儿歇歇。嗯……你寻到小宴姑娘回这里来找我吧。”许观见迦陵公主面色苍白,心想她贵为一国公主,却陪着自己四处奔走,若到了紧罗那城还不知遇到什么处境,实不该再让她同自己涉险,便歉然道:“殿下,多谢你带我到此。我一定尽快回来。”迦陵公主微笑道:“嗯。我让乌球陪你去吧,万一迷失了路途,它能带你回到此处。”说罢抱起乌球,沿着它后背轻轻抚摸,说道:“你乖乖听话。不许别人欺侮许公子。”乌球“呜呜”叫了两声,好似听懂了主人的话。
许观道过谢,沿着石道上山。紧罗那城虽已遥遥可见,这石道却似乎永无止境。也不知登了多少石级,仰头观望,那座白色城池仍在云端若隐若现。许观累得气喘吁吁,方想起自己还带了波月石,不由暗骂自己蠢笨,忙取出来贴身戴了,将乌球搁在自己肩头,吸气向上疾奔而去。
许观大步流星,两旁树木山石连排从身边倒下。说来也怪,腾云驾雾般跑了一通,再抬头看时,紧罗那城竟并未近了多少。发足又跑了一阵,那城池却仍似空中楼阁遥不可及。许观心中惴惴,神不守舍间脚下踏空,从石道上滚了下去。石道甚是陡峭,许观这一失足竟越滚越快,连乌球也跟着他骨碌碌往山下滚去。如此滚了一阵,许观忽觉身子一滞,似乎有人伸脚阻住自己。从地上爬起,喘息未定,身后有个声音道:“傻小子,这儿一里地是山下五百里。似你这般往上爬一里,往下滚三里,没到山顶就给累死了。”许观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背后却是空无一人。忽听那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许观急速转过身来,却仍是空****并无半个人影,心想:“救我这人必定是位身怀绝技的高人,没准便是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当下恭恭敬敬拜倒在地道:“晚生锦州人许观,谢过元无咎城主相救之恩。”他这句话说话,忽觉后颈处一紧,已给一只手扼住,接着双脚一空,竟给人提离了地面。只听背后那声音怒道:“你来找元无咎干什么?”许观大惊,叫道:“我有个朋友来了这里。我想寻她回去。快放我下来!”背后那声音道:“你的朋友到了紧罗那城?元无咎很坏的,你一定见不到你朋友了,没准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许观道:“大不了一死!再难我也要找到她!”话音刚落,便觉颈上一松,身子又落在地上,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黄袍人。此人约有四十开外年纪,额头高高突起,满口暴牙,蒜头鼻上一对小眼如豆,两腮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须。这副模样甚是丑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黄袍人见许观看着自己,怒道:“你盯着我看什么?是笑我丑陋吗?你若敢笑我,我一掌劈死你!”许观忙躬身施礼,心想:“这人怎么如此蛮横?他既然说元无咎很坏,自然不是元无咎。”便道:“晚生不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黄袍人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你嘴上不说我丑,心里一定在说。快讲我是不是生得英俊?你若敢撒谎,我一掌劈死你!”这一来,问得许观大为狼狈,心想:“这人是个男子,怎么如此在乎自己相貌?若照实说,看这样子他必然发火。可若说他相貌英俊,岂不是当面扯谎?难道左右都是个死?”正为难间,忽然想起玄奘在五烽和自己在小白民国所遇的考题,灵机一动,便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番话说完,既答了美丑之辨又未说谎。黄袍人一怔,哼道:“好小子,有你的。我再问你,谁是天下剑术第一?”许观心想:“五娘曾说元无咎剑术号称当世第一,这人不知是什么来历……”他正在暗自思索,黄袍人忽然叫道:“谁是天下第一,等我挑了这紧罗那城就知道了!你这小子来与我作个见证!”欺身上前一把抓住许观,又伸足往地上重重一戳。许观只觉一股浓浓黑烟由地而生,鼻中闻到一股呛人气味,霎时间什么都瞧不见了。待烟雾散去,已到了一片大广场中心,面前是一座大殿,殿顶的匾额上书了“嵯峨殿”三个金字。举目远眺,只见云山隐现,烟树迷离,原来这广场位于蹈歌山顶。这黄袍人跺足之间,已登上山来。
黄袍人走到紧闭的殿门前用力拍打,喝道:“我到了!赶紧出来打架!快些开门!”他喊了一阵,两扇殿门轧轧打开。许观往里瞧去,见门内一名怀抱铁剑的布袍男子立在正中,如送如迎,却不是郭三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