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

银河倒挂,大芳用光了三盒纸巾,纸团蓬松堆满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鹅。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心理师必须具备的功夫之一。按说贺顿久经沙场,对哭已经脱去敏感,但此时仍旧五内俱焚。她强令自己在这样的哭声轰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点令人愉快的事情,会疯掉。好在无论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实都看不见,完全被自己的哀伤浸泡,不知魏晋。

其后多次畅谈,大芳认识到,是自己亲手酿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恋。在这种过程中,真切的痛苦和变态的快乐如同涡轮的叶片,轮番切割着她的神经。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妻子其实是喜欢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子有染,并且把她们带回家中。在老松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种关系既渴望又畏惧,在享乐的同时又时常忏悔。分裂之中,记忆就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组合。他毫无愧色地遗忘和改写了事实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责任嫁祸于大芳,以求自身的脱逃。

在适当的时机,征得大芳的同意,贺顿约请了老松。剑拔弩张的会面,激烈的争辩,推心置腹的谈话,泪雨倾盆和冰释前嫌……结束治疗的时候,大芳和老松热烈拥抱,唏嘘不止。

贺顿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发觉心理师成了多余的人。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

随着心结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贺顿和柏万福的关系和好如初。

柏万福在外面值班,看到她一个人踱出,吃惊地问:“来访者哪儿去了?”

贺顿轻声答道:“在屋里。”

柏万福着急:“你怎么能放心让他们单独待在工作室?”

贺顿打趣道:“怎么啦,怕丢东西吗?咱那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沙发。那玩意死沉,谁扛得走?再说就算要扛走,也得经过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万福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这对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来,如何是好?”

贺顿说:“他们打不起来。”

柏万福将信将疑地说:“如果头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职。”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万福果然趴到单面镜前向里窥探。

柏万福看到大芳的眼泪和鼻涕将老松笔挺的西装染脏。记得有人在小说中说: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的。看来,这对逼近老年人的夫妇忏悔和亲密,也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柏万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诊室。

生活犹如街头的活报剧,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经过,在一旁倾听,在一旁观看,注视着你的起承转合。

贺顿背对着门,面朝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柏万福从后面轻轻环住了贺顿的双肩,他觉察到贺顿的肩胛有节奏地抖动。“你哭了?”他问。

“没有。”贺顿说。

柏万福轻轻地揽过贺顿的身体,把她的脸庞正面对准自己,泪行在贺顿清瘦的面颊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会笑话你。”柏万福不解。

贺顿说:“这不是哭。”

柏万福说:“满脸都是泪珠,怎么还能说不是哭?”

贺顿说:“这是笑。心理上的本领,一种是学出来的,一种是修出来的。我想到他们以前势如水火的争斗,想到我们曾经一筹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价,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松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大芳说:“谢谢你们啦!”老松拿出一叠百元钞票,说:“我来买单。”

柏万福看了一眼,说:“太多了。”

老松说:“请收下吧。”

柏万福说:“实在是用不了这么多。”

老松说:“这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不能叫小费,也不能叫红包,可你总得让我们的心意有个表达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们对你们这个诊所的赞助,希望它能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给更多的人造福……”

老松还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感谢,柏万福还在坚辞不受,贺顿轻轻地离开了。作为行规,一个执行治疗任务的心理师,不宜在咨询者缴纳费用的时候在场,也不能当着来访者的面清点钞票。那样会极大地损毁心理师的形象,毕竟,心灵对心灵拜访之时,金钱应该逊位。

当贺顿重新见到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正在数钱。贺顿说:“你收了?”

柏万福说:“都收了。”

贺顿说:“这不好。”

柏万福说:“人家真心实意。”

贺顿说:“这让我以后没法工作了。”

柏万福说:“我向他们预约下次诊疗的时间,他们说不必来了。他们可以自己解决余下的问题。”

贺顿说:“从混乱中挣扎出来的生命,自我恢复的能力特别强,祝福他们。不过,这是两回事,不应该多收人家的钱。”

柏万福说:“咱们需要钱。”

贺顿说:“我知道咱们需要钱,可是,这样的钱用了也不安心。我宁可过清苦一点的日子。”

柏万福说:“这钱不是过日子用的。”

贺顿就不明白了,说:“不是过日子用的,你还有什么更急需的用处?该不是你妈得了癌症吧?”

柏万福说:“你想点好事不行吗,干吗咒我妈?”

贺顿急急分辩说:“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医药费太贵了,你一说急等着用钱,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了。实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用钱?”

柏万福说:“这个事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已经不再买伪造的名牌,那会让一个心理师内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档的化妆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饰,洁净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够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银和钻石,是节能型的。”

柏万福说:“你不要嘴硬。这次就是你要用钱,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费。”

贺顿警惕起来,说:“稀奇!你口口声声说和我有关,我怎么一点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万福拿出了一张精美的纸页,说:“这是一家权威机构开设的心理师提高班,要两年的时间,学习很多非常有价值的科目,教员都是国内最好的教授,听说还有若干国际上大师级的人物来讲课。我为你报了名。”

贺顿把那张招生简章抢了过来,先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翻到背面,看到那令人惊悚的价目时,吸着凉气说:“天价!”

柏万福说:“心理师的培训贵得像劫道。但愿物有所值。”

贺顿说:“我不去。”

柏万福急了,说:“你要是吝惜钱,就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苦孩子还有个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贺顿说:“好倒是好,只是太贵了。”

柏万福说:“你需要学习。”

贺顿翻翻白眼说:“那你就不需要学习了吗?”

柏万福说:“我更需要学习。”

贺顿说:“那你去呗。”

柏万福说:“咱要是掏得起两个人的学费,我就去。现在只能保一个,当然是你。”

贺顿说:“要学,咱俩一块去。要不学,就都不去。”

柏万福抚摸着贺顿的头发说:“别说傻话了。干心理师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干这个,给别人的帮助也会更大。这阵子,我也看了不少的书,不是人人都能当心理师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师会被淘汰出局。单单是热爱,干不了这活计,还得正经拜师学艺。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好机会,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学吧。”

贺顿感觉到柏万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缕秀发,有轻微的疼痛从头皮传达到自己身体各个部分。要是平日,她会拨开柏万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着。不,应该说是享受着,只有这种持续存在的疼痛,才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抚摸。

贺顿说:“那这个诊所呢?”

柏万福说:“我已经把有关学习的消息转告大家了,很有几个人感兴趣,也想去学呢。也许,同事将来变成同学。”

贺顿说:“如果大家都回炉重新学习了,谁上班呢?”

柏万福说:“这个你不用发愁,我也打听好了,咱们可以暂时办个歇业。等你们学习回来了,咱们再重打鼓另开张,到那个时候,大家就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

贺顿第一次发现柏万福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惊叹道:“没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计划都订出来了,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决定。”稍一思谋,又说:“大家都有着落了,你呢?”

柏万福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就给大家做个接电话的。”

贺顿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如今,诊所歇业了,你干什么呢?”

柏万福说:“这世上靠卖力气就能糊口的活儿,并不难找。”

贺顿说:“你要出去打零工吗?”

柏万福笑笑说:“我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出身。”

贺顿说:“你就在家学习吧。我每天听了课,回来都传达给你,这样,咱们交了一份学费,其实两人都受益,买一送一!”

柏万福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惦记着我,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老师。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贺顿一惊,说:“什么事?”

柏万福说:“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贺顿说:“你说的是……”

柏万福严肃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楼上,每当他们提到老太太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手势。“三口人的吃,这不是一个小数。我要是什么都不干,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贫困生了。你这样忙碌,我只有一个法子帮你,就是变得和你一样忙碌。”

贺顿困窘地说:“柏万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柏万福说:“因为你是我老婆啊!”

贺顿一时冲动,说:“正因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我对不起你……”她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曾经和自己有过故事的男子,都告诉柏万福,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最后定夺。她不能把一个善良的人蒙在鼓里,让他任劳任怨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虽然,假如一个相同处境的女子来征询心理师的意见:对于自己的过去——“说还是不说?”,她一定会回答——不说。说了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是轮到自己头上,面对着一颗如此清澈的心,贺顿无法承受欺骗的压力,再隐瞒下去。

“我……”贺顿准备竹筒倒豆子和盘端出,柏万福像扑向机枪眼的烈士,挥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贺顿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点让贺顿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说!”柏万福大叫。

“我一定要说。我说完了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这样帮我。”柏万福的手掌还在口鼻处徘徊,贺顿的口齿含糊不清。

“你不能说。”柏万福冷峻地说。当一个随和甚至是窝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郑重。

“作为一个丈夫,你有权知道这一切。”贺顿也寸步不让。不管那后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气承接,每一根头发都透露出决绝。

柏万福眼看劝阻不住,说:“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贺顿不相信,说:“全部?”

柏万福斩钉截铁地说:“全部。”

贺顿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柏万福说:“我不需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全部。我没有你坚强,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边,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热爱事业,我愿意用全力帮助你,这就是一切了。这个世界上,爱一个女人,可能有无数种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这可能很蠢,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啦。请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礼物退回来。”

柏万福说得情深意切,贺顿的嘴唇像被透明胶纸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动,可你听不到她的声音。贺顿在心里说:“我的丈夫!世上有千万种爱恋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这一种。你爱我的事业,这就是最好的爱法了。我收下。尽管这要我付出代价,对自己永无赦免,但我愿意承受。因为,这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万物寂寥,乾坤清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和她曾遥遥相望,中间隔有无数劫难和尘煞,这一刻都已然轰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