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妃(二)

宁妃的寝阁小巧玲珑装饰淡雅,不见奢华却处处透出一种贵气,和其他妃子的寝宫大有不同。就像她的人一样,头上除了象征地位的金簪、花钗与耳环,几乎没有多余的首饰,在珠光宝气金玉满堂的后宫里,显得十分简约素净。宁妃扶洛帝于锦榻上坐下,又取过一枚绣花方枕垫于洛帝腰后,自己依偎着洛帝坐下,握了洛帝的手,柔声问道:“何事引我家陛下如此生气?”

“……”洛帝正欲说话,宁妃竖起一只纤细的手指压住了他的嘴唇,“让臣妾来猜上一猜。”

“看陛下刚才的怒火,像是冲那个小侍去的,莫不是赵公公又冒犯到陛下了?”

“你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着,爱妃若是来做我的宰相,咱们夫唱妇随,这天下可就太平多了。”洛帝揽了宁妃,满眼都是宠溺。

“陛下净说些疯话,臣妾一介女流之辈,如何做的官?还是朝廷梁柱的宰相!”宁妃掩了嘴,吃吃笑道,“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

“好端端的,提她干嘛,扫兴。”洛帝假装拉下脸。

“不提不提啦。”宁妃撒娇道,“莫不是这位赵大总管又看上宰相的位置了?”

“爱妃真是神了!怎么你像在殿上亲眼看到一样?”洛帝两眼放光,大为惊讶,随即又叹了口气,“这厮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朕早该想到有这一天,真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洛帝长吁短叹。

“恐怕胃口还不止如此呢,陛下,有些时候……”宁妃欲言又止。

洛帝虽不精明,却也绝对不蠢,“以前朕总认为这厮胆子再大,也不过干些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事罢了,何况内司的存在对外臣也是一种制约,那些个外臣,贪赃枉法的事也没少干过!朕虽有废阉之心,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就是因为外臣之中,也不乏虎狼之辈。那日在大明德寺,见到那厮狼狈不堪的模样,朕竟然生出些怜悯之心!嘿嘿,嘿嘿!朕怜悯他,他却想要朕的天下!”

“天下还姓孙,事情还没那么糟呢,他不是还没做上宰相么?”宁妃立起身来,走到茗案前跪坐下。是啊,天下还姓孙,但是还能姓多久呢?宁妃也不知道。

“尝尝新到的湖川香茗吧!”宁妃回眸一笑,顾盼生辉。说罢,取过案头的青铜兽脚小炉,又从屉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晃,点着了炉中的火绒。

“这些事情让丫鬟来就是了,你每次非要自己来。”洛帝责怪道。

“又不费事的,臣妾自己来,又有什么打紧。小时候我爹喝茶,这些煎茶的活都是我来做。”宁妃笑道,“再说,今天这下人可都是被陛下您亲自赶跑的哦!一个也没给臣妾留下。”

“令尊是个好官,可惜呀可惜。”洛帝有些尴尬,打岔道。宁妃是黄门侍郎宁权中的小女,宁侍郎于三年前病逝。

“不说这些了。”宁妃眼圈一红,从茶案另一头的锦盒中取出一块茶饼,轻轻掰了一小块放入镶金茶臼中,又取了一支精致的小碾,将其轻轻碾碎,颗颗细如米粒一般。“早上刚烤好的茶饼,还热着呢。”说着话,手里不停,又继续将米粒细细的碾作茶粉。这可是个费工夫的活,宁妃苗条挺拔的身姿不摇不晃,柔若无骨的小手不急不缓,显然是平日里做熟了的。

洛帝侧倚在锦榻上,看着美人轻巧娴熟的做这一切,像在观赏一幅画。

火绒已经引燃了炉中上好的白炭,宁妃在炉上架好铜制茶釜,再引入备好的清水。

“陆先生云:‘煎茶之水,以山泉水为上,江河水次之,井水为下’。臣妾这里只有兰江水,还望陛下不要见怪。”宁妃微感歉意。

“爱妃之水,便是世上无双的甘露。”洛帝不知何时作起画来,手笔不停,轻笑道。

宁妃听出他话里有话,面上微微一红,不再理他。

稍时,茶水四周微微泛起细碎的气泡,釜壁上密密麻麻犹如粒粒珍珠,宁妃见状,拈一只精致的雕花小匙取了半匙盐末,轻轻洒入微微悸动的水中,随即用竹签慢慢搅匀,然后小心放入两片晒干的薄荷叶。

“他想做宰相,便任由他做了么?”宁妃轻望着越来越旺的炉火,轻声问道。

“那怎么成,内司出任宰相,于礼不合。”洛帝的目光在宁妃和画板之间来回游移,“兹事体大,朕已交由政事堂审议了。”

宣政殿里有多狼狈,洛帝自然是不肯细说的。

“那就好。”宁妃迟疑道。釜中的水已经沸了,宁妃用小勺取了一勺水出来晾着,然后将研磨好的茶粉细心的均匀洒入,用竹签不断的轻轻搅拌。

“韩中书可有好转一些?父亲当年和他算是至交,想来臣妾也好久没有看到他老人家了。”

“行将就木之人,还能怎样。朕的御医一直守着他。”

“韩中书也是好品茗之人,正好臣妾这里还剩些茶饼,想给老人家送了去。”

“爱妃真是心细如发。朕这就命人将茶饼送过去。”洛帝笑道,画纸上的美人图已经现出大半。

“陛下不想亲自去问问中书大人,难不成真让臣妾来做宰相么?”宁妃抿嘴笑道。

“爱妃不说,朕还真给忘了。”洛帝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却忘了手里还拿着画笔,一滴浓墨正正好甩在眉眼正中。

宁妃瞧见了,笑的花枝招展,“好一个黑眼二郎真君!”手中的一小勺水差点就洒了出来。

待水再沸时,宁妃用数层红绸布包了釜柄,小心的端起茶釜,连茶水带着浮末,不多不少均匀的到出三碗,置于银质茶托里。

“陛下,茶成了。”

“朕这画,也成了。”

宁妃走过去瞧,见画中的自己云鬓微散,酥胸半露,面色红晕,正端坐于案前碾茶。

“哪有这个样子碾茶的?”宁妃啐了一口。

“在朕眼里,你就是这个样子的。”洛帝扔了笔,就来抱她。

“黑眼都还没擦,就来抱我!”宁妃嗔怪道,拿了随身香帕给洛帝擦拭,却被洛帝一把乘势抱住。

“先喝茶。”宁妃挣脱出来,端了茶碗奉给洛帝。

洛帝接过茶碗,小心的啜了一口,喉头动了一动,随即眯了眼一声长叹,“果真好茶!一碗润脏腑,两碗生甘津,爱妃这煎茶的手艺,天下无二!”

“那就再来一碗吧!”宁妃笑吟吟的又奉上一碗。这一碗,洛帝分了两口,满足的砸砸嘴。

“看您这样子,也不怕失了礼数。哪像个皇帝,倒像个寻常百姓。”宁妃打趣道。

“朕听到礼数就烦。在朝堂上没办法,朕不得不做做样子,不然那帮家伙呱噪个不停,尤其是礼部的那几个老东西。皇帝有什么好?朕做这个皇帝真是累的慌,倒不如做个平头百姓,和爱妃品品茶,作作画来的逍遥自在。哪像现在这么多烦心的事情。”

“如今没人呱噪了,陛下该清净了罢!“宁妃笑道,“百姓有百姓的苦,寻常人家,哪有功夫和银子这样子品茶?”

“清净是清净了,不过……”何止是清净,简直就是孤寂了,没了这些监督自己的臣子,面对一帮虎视眈眈的阉党,自己这个皇帝又如何,没了左膀右臂一样孤掌难鸣。自己一手促成了这个局面,如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算了算了,还是喝茶吧。三碗……”不等洛帝说完,宁妃就抢过话头,“三碗喝完,陛下该去送茶饼了。”

“爱妃就这么着急赶朕走吗?”洛帝佯做不悦,“三碗思春宵。”不等宁妃奉茶,洛帝自己走过去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转过身来,突然将宁妃一把抱起放倒在榻上,随即压下身去。

黄花梨茗案上,釜中的碳火已经没有了力道,一点一点暗沉下去,白色的灰烬渐渐掩住了余光。宁妃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愁容。

“想不到半路杀出个老不死的!杂家还真是看走眼了。”大总管府里,赵仕宏恨恨的说道,“这老东西,平时闷声不响,在这节骨眼上来这一出!胆子真是不小哇!”

“千岁,要不要奴才派人去把那个不识相的老东西干掉?”郑公公贴心的问道。

“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早他妈干嘛去了?”赵仕宏啪啪拍着太师椅的扶手骂道。

“这……他并不在名单之上……”郑公公头也不敢抬,声音轻如蚊蚋。

“那你意思是杂家考虑不周了?”赵仕宏眼睛里寒光闪现,声音冰冷如铁。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是奴才等办事不力,还请老爷责罚!”郑公公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哼!看你今日在殿上还算机灵,功过相抵,起来吧!”

“谢老爷!”郑公公软手软脚的爬起来,忙不迭的擦拭额上的汗。

“那些个外臣,表面上对咱们恭恭敬敬,其实是怕了咱们,并不心服。现在杀了这老东西,那些酸措汉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不过徒增些怨愤。”赵仕宏顿了一顿,取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在手里把玩着,“警告警告还是要的,不然长了威风,日后在朝堂上不免碍手碍脚。你知道怎么做吧?”

“奴才明白。老东西把球踢给政事堂,不过拖延些日子罢了。这宰相之位,早晚是您的!”郑公公谄媚的笑着。

“算你是个明白人。这半死不活的韩中书要是昏头昏脑的不肯举荐杂家出任宰相,那该如何是好呢?杂家可不想等的太久。”赵仕宏用拇指刮了刮首刃,不阴不阳的问道。

“奴才自会让他明白事理的,老爷请放心。”郑公公似是胸有成竹。

“很好,那就赶快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