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祥瑞(一)

“启奏陛下,大明德寺后园荷塘前夜开出一朵异莲,其大如斗,芳香扑鼻。”礼部尚书林之训连比带画,嗓音发颤,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似乎难掩激动。

“异莲?不过是大了些,香了些,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异状吧?”洛帝斜倚在龙椅上,一手支腮,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回道,“爱卿何以这般紧张?”

大洛皇帝刚过而立之年,身形微胖,有着皇室血脉的高挺鼻梁和细长眼线。本应巅峰之时的青年帝王却处处透出一股晦暗和憔悴。

“陛下,臣还未说完呢。”林尚书瞪眼挑眉,堆起一脸神秘的笑,努力让目光不四处漂移,“此莲白天并无异状,但一到晚上月出西山,此莲……此莲通体晶莹,就是那牛油巨烛,也要逊它三分。而且香气更甚,引来无数彩蝶环绕左右。”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或惊奇,或疑惑,大殿里顿时七嘴八舌,嗡声一片。

“张大人,你可听说了?”

“没有没有,这可稀奇了!这么大的莲花,老夫……”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啊……”

“老臣也听说了此事。大明德寺乃国寺,此等玉莲亘古未见,如今现身国寺,这可是祥瑞之兆啊!”宰相兼尚书令王辅成咳嗽两声,上前一步,面带喜色,高声附和道。

王辅成身材矮小,嗓音却甚为洪亮。他自先帝起便任尚书令,为朝中唯一实权宰相,德高望重,朝廷中门生众多,出声自带一股威严,殿上顿时静了一静。

“噢?”洛帝眉毛一竖,坐直了身子,慵懒的眼睛有了些神采,“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臣亲眼所见!”林尚书言之凿凿,有王相爷帮腔,底气顿时足了很多。

“如此说来,倒真是奇花一朵,朕得亲眼瞧瞧去。”洛帝说罢,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提声说道:“若真是天降祥瑞佑我大洛,可谓天下大幸!众卿——皆有封赏!”

“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殿里又开始喧哗起来,众臣人人喜形于色。

“陛下不必心急,要赏祥瑞,需得入夜月上西山之时。”王相爷笑着劝道,“臣已派得力家将率兵守住后园,任何人等不得接近,陛下大可放心!”

“爱卿想的周全。”洛帝点点头,“说来大明德寺也有些日子没去了,今日就去转转。待得晚上,咱们同去赏那祥瑞。”说罢扭头对伺立一侧的宦人吩咐道:“你且带人先去大明德寺查看,若真有异莲,也一同守着,切勿毁了祥瑞,朕晚间去瞧。”那宦人领旨躬身而去。

这宦人姓赵名仕弘,是先帝贴身内侍,深得先帝宠幸,一路右迁至大内总管。大洛一朝,有宦官治军传统,宫城安防一般由皇帝亲信宦官负责,这赵公公身兼大总管和禁军中尉两大要职,可谓红极一时。后先帝驾崩,赵公公奉遗诏辅佐当今洛帝,彼时洛帝年少,赵公公乘机大肆搜罗爪牙,结党营私,更是设计将整个皇城禁卫左右羽林共三万禁军揽于麾下,受封骠骑大将军,更是权倾朝野。坊间一直流传当今朝廷双衙门共存,一是外衙三省六部,一是内司赵大千岁。赵仕弘纠结一批宦官,因近水楼台,手中有兵,外部官员奏折往往先到内司走一圈,方能呈现皇帝面前。凡对内司不利的奏折一概隐匿不呈,甚至暗中打压上奏官吏,滥用私刑。一批外官也见风使舵,纷纷投其门下,以致于国事决策,内司竟隐隐压过三省。内外衙司之争,势同水火,彼此恨不得代之而后快。

赵仕弘出了大殿,带了一众小宦人,西出宫门急匆匆奔明德寺而去。

此刻,皇城西门外宫市上,一管家打扮的精瘦汉子漫不经心的四处溜达,怀中鼓囊囊的,在摊位上四处翻翻捡捡,像是在为东家挑选物件。赵仕弘一行步履匆匆,为首的小宦人差点跟这汉子撞个满怀。这汉子像是见惯了这些跋扈的宫人,也不着恼,提了挑好的物件不紧不慢的兀自去了,转过一个街角便不见了踪影。

一只鸽子扑棱棱的飞起,盘旋了一圈,展翼而去。

赵仕弘一行行至西街,距大明德寺尚有一炷香的距离,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一行人一分为二,四个小宦人护着小轿折向东北,其余人继续奔往大明德寺。

大明德寺,大洛朝国寺,皇家重要祭祀之所。此刻寺内卧佛殿后园荷塘四周布满了黑衣甲士。荷塘中莲花错落有致,或盛装示众,或含苞待放,或半遮半掩,其正中央假山之下一朵,其大小足有其他三倍之多,洁白剔透,隐隐有光芒透出。其香也浓郁,园中氤氲之气,沁人心脾。池塘上一座雕砌精巧的白玉石拱桥,两侧九曲引桥蜿蜒至池塘南北两端。立于石拱桥上,正好观赏这朵奇异之花。只是那些甲士似是无心欣赏这奇花异草,手按刀柄神色严峻,军容肃整如临大敌。

北面小楼之上,一名披挂齐整的军官正仰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手中茶杯的汤水早已没有了热气。

半晌,一点白影出现在视野里,愈来愈近。最后径直落在了小楼飞檐之上,咕咕叫着。

是一只鸽子,旋即又飞走了。

“来了。”军官喃喃的道,环首俯视园中那些黑衣甲士。这些甲士虽只是相爷府兵,不曾久经战阵,但也是精挑细选而来,且由自己苦心操练半年,战力比之养尊处优的禁卫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就是用兵之时。高将军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目光投向南面圆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名军士匆匆奔上小楼,对军官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军官神色颇有些意外,低声道:“可瞧清楚了?真的没有?”

那军士低声回到:“小人不会看错,连轿子都没有。”

军官略一沉吟,吩咐道:“继续打探。”

话音刚落,一队宦人进了南面的圆门。

军官凝望了一阵,返身在桌边坐下,又满上一杯茶。

“高将军,别来无恙?”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白胖宦人不知何时上的楼来,冲军官一拱手。

被称做高将军的军官站起身来也一拱手,沙声道:“有劳何公公挂念,末将一向体壮如牛。何公公请坐!看茶!”

被称作高将军的军官声音很奇怪,像是从喉头勉强挤出来的,彷佛被喉结撕出了几道裂口。

何公公也不推辞,大喇喇的坐了下来,尖声说道:“果然是奇花一朵,祥兆,祥兆啊!皇上见了,一定高兴,高兴!嘿嘿,嘿嘿!天降祥瑞于我大明德寺,我等竟然一无所知。这消息封锁的可真紧呐!”

高将军一笑,其实那并不算是笑,只不过是勉强凑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温和的表情。脸上的刀疤凝成一团,使他无法上扬嘴角,哪怕是半边。他原本其实也是个帅气的汉子。

“此种奇花,小将自打娘胎从未见过。今日可算是大饱眼福了。”

“别说你了,洒家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此等宝贝,恐怕连赵大总管也不曾见得。”

“赵大将军怎地没有一同前来?”高将军是军人,还是习惯以军职相称。

何公公眼神一瞟,端到嘴边的茶碗顿了一顿,嘿嘿笑道:“本来是一同来的,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点什么,半路又折回去了。这么大的事,老爷必定会亲自前来查看一番方可放心。想来也耽搁不了多久,随后也就该到了。”

“末将守在这里,寸步也不敢离开,何公公尽管放心。”

何公公伸手欲拍高将军的肩膀,四目相对时,对方沟壑纵横的脸和寒冰一样的眼光让他感到一阵凉意: “洒家可没说不放心你,看你紧张的。咱们只需等到晚上,皇上来赏了祥瑞,那便是功劳一件。现在入夜还有些时辰,切莫疏忽,切莫疏忽!” 何公公缩回了手,讪讪说道。

“那是自然。”高将军微一拱手。

晚霞已经开始烧起,园子里抹上一层暗金,黑衣甲士们依旧如塑像般挺立,宦人们懒洋洋的分散在小楼之下,打着哈欠盼着早点天黑,偶尔有几声鸟叫打破园子的宁静。

高将军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急如火焚。兄弟们已经守候了整整一天粒米未进,尤其是楼底下地窖中的那帮。老东西突然改变行程迟迟不来,是否觉察到什么?倘若是折回去调银甲军同来,那可大大不妙。枯守一天的兄弟们,还有外围的李副将是否会按捺不住?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计划付之东流。

何公公半躺在椅子上,眯了双眼假寐,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高将军正苦思着如何把园内消息传递出去,探马又飞奔上楼。见了一边的何公公,欲言又止。“但说无妨!”探马尚未张嘴,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哗:“恭迎赵大总管!”

苦候已久,果然还是来了。

何公公几乎是弹射而起,匆匆下楼直奔圆门迎接。

肥硕如豕居然也能动若脱兔,高将军心里暗讽,一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一顶配饰奢华的软轿进了圆门,后面跟了一队银盔银甲的羽林卫,不下百余人。轿子里下来一名银发银须的老年宦人,面孔瘦削,双目深陷,正是大殿上伺立洛帝身侧的赵仕弘。高将军心里一紧,暗骂道:“好个老奸巨猾的阉人,果然是去带了兵来!”脸上依旧看不出神色,上前施个半礼,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这赵公公并不理会,在何公公的搀扶下往荷塘石桥行去,身后的银甲卫士迅速分散开来,围住荷塘。

赵公公在石桥跟前停住脚步,“撤了吧!”声音比蚊虫也大不了多少。

何公公忙不迭的挥着手臂,呼喝道:“撤了撤了!”

高将军微一迟疑,撤下了桥上的守卫。

桥中央距桥头有数丈之远,一时难以近身。高将军心里翻江倒海。这队羽林卫数量虽不甚多,却都是精锐之士,尤其是寸步不离其身的两名校尉,身着重甲却脚步轻盈,分明是好手。自己的府兵武器甲胄都吃亏,硬打起来赢面虽然不小,但估计要花费不少周折。且不知这老家伙是否会借口护驾在园外与寺外也布置羽林卫,倘若拖到援军进来,自己脱身不难,计划极可能就功败垂成了。

天色已经很暗了,荷塘中那朵巨大的莲花开始慢慢绽出光芒,香气越发浓郁,周围的莲花顿时黯然失色。不知从哪里飞来只只彩蝶,循着光亮与香气逐渐聚拢过来。一场花影蝶舞正酝酿着热烈上演。

想必皇帝圣驾也快来了。

面对老奸巨猾的赵仕宏,只有一次机会。倘若一击不中,势必引来灭门之祸。纵然是久经战阵的高将军,也是丝毫不敢大意。此一役,比之动辄数万人的两军鏖战规模虽极小,意义却是极大。功成,阉人必将一盘散沙,三省地位回归,朗朗乾坤尚可期;失败,自己死过一次命不足惜,而恩相、林尚书、庄侍郎等一干忠义之臣将遭到灭顶之灾,朝廷更会暗无天日。高将军心头的巨石,竟隐隐超过虎狼谷那一场大战。

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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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但愿疫情早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