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斯文败类
已到掌灯时分,江泉县县衙内堂亮起了灯火。
江南的早春,入夜时仍是有些料峭春寒,是故内堂里还烧着碳火。
书案后伏案批改公文的,正是江泉县知县,周鸿恩。
周县尊近五十岁年纪,面貌清正,穿着团花员外常服,颌下短须七分黑三分白,打理得相当整齐,目光深邃,颇具威严。
周县尊近来身子不太好,本该早些歇息。
不过一年之季在于春,现在到了农耕时节,朝廷每到这个时节都要发劝农书鼓励农耕,江南乃是税赋重地,天下税赋半出于此,他即便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因此荒废了政务。
放下笔,周县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起旁边的茶盏轻泯一口,略歇息一会,又继续批阅。
身前的案桌上堆满了钱粮帐簿,江南的亲民官与其他布政使司(省)的亲民官不同,除了文牍书案外还要经手大量银粮,看起来任的都是十足肥缺,但若是不懂经济之道的官员是万万做不长久的。
周县尊是天顺八年的三榜进士,官途蹉跎十五年,一直在地方打转,年近半百才出任这江泉知县,到任两月,虽然各项事宜都已上手,却不敢有半分轻慢。
时光荏苒,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年轻时的锐气雄心都已消磨得所剩无已,他只想这一任三年内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至于三年以后是高升还是低就,对于一个背景不深的小小从六品官来说,是不敢有什么大期望的。
原本是请有一个师爷的,不料刚一上任,师爷家里的老父便过世,已请了假回乡奔丧事,这些钱粮帐簿便不得不亲力亲为了。
审阅完六房的钱粮帐簿,天色已极晚,周县尊却仿若不知,眉头紧蹙,今年税收的形势不容乐观。
今年的气候有些反常,开春时节就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倒春寒过境,不但影响了一部份农耕,还影响到了桑树的发芽生长,若是不抓紧布置下去,怕是会影响今年的夏粮和生丝这两大进项。
见微知著,这两大进项若受影响,其他各行各业也势必会受到波及。税赋的征收又要加倍的艰难,只怕更有得头痛了。
若是方唐镜在这里,就会告诉他,此时的大明已开始进入了小冰河时期,今年的气候反常只是开始。
以后气候反常会变成常态,此乃全球大势,非人力可以挽回。
此后大明国力一路走低,到了崇祯时期更是进入最低谷。
大明王朝的毁灭人祸固然是占了不少,天灾却也贡献了相当大一部份。
不过对于熟悉经济之道的周县尊来说,面前的难题也不是无法可想。
堤内损失堤外补,粮食和生丝这一块的损失也未尝不能从商业这一块找补回来。
想到这里,周县尊强打起精神,又翻起了刘书办才交上来的税簿。
相比起其他的杂税,这牙行的收入才是大头,尤其是官办牙行,所以县里才委派户房书办专门主持此事。
现在才刚刚过了春节,大宗的商税并不多,翻到了最后,两笔新入的帐目显示却是同一个人的名字,方唐镜。
这个名字很熟悉,略一想,周县尊就记了起来。
对于方唐镜这个名字,周县尊并不陌生,
三日前,府里学政亲自发下来的条子,将此人从生员的行列里开革出去。
因为是县里的教喻专门跟他说过此事,还为这个少年成名的秀才打抱过两句不平。
不过方唐镜弄出的事端地点是在府城,他也爱莫能助。
年轻人不懂事,得罪了权贵,周县尊也只能心下里感慨两句,断不会诉诸于行动,多生枝节,连说上两句公道话也不肯。
衡量一个县官的政绩,主要在于两点:赋税和教化。
赋税的重要自不必说,单说教化这点,周县尊也是极上心的。
而衡量教化的指标,主要还是看本县能考上的生员质量和考取的举人有几个?
方唐镜原先乃是廪膳生员,口碑和才学都是极好的,这样的人有极大机率能考上举人,被革除功名委实有些可惜了。
可那又如何?
江南不比别的地方,读书人一抓一大把,单单松江府一府三县,每个县入学的读书人都不下千人之上,是其他省份一府的数量。
并且松江府三县生员质量素来极高,因而一个廪膳生员也就不太金贵,断然不会出现少了王屠夫就定要吃带毛猪这等事情的!
因此方唐镜出事后,周县尊不可能为了一介生员得罪侯门,随口感慨两句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然后便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在帐簿上看到这个名字,才又重新记起。
“方唐镜此子竟卖掉了祖产?还一口气买了两幢宅子?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日随着府里学政革除功名的文书下来的,还有勒令赔偿的判书。
据执行的皂隶回报,那方唐镜可是借遍了亲朋好友,又变卖了家里所有的浮财才凑够了一百二十两的汤药费。
现在这才隔了几天?那方唐镜凭什么拿出五六百两银子的巨款购买两处大宅?
这可是一大笔银子。
当此之时,一个殷实人家的月收入也就在一两银子上下。
能拿得出百两银子的家庭在乡下都是财主级别的,放在县城里也是中上等人家的年收入了,而能一下子拿出五六百两现银的都算是上等富户之家了。
这还是在江南这等农工商都十分发达的鱼米之乡,若是放在其他省份,能拿出四五百两银子都算是大富之家了。
尤其是方唐镜这般,眼看着已经破门败家成了定局的人物,陡然间就抖了起来,总给人一种咸鱼翻身,极其怪异的错愕感。
“那日方唐镜来与卑下谈购买宅子之事,卑下便觉得奇怪,后来很是打听了一番,听说张镇的张大善人要招这方唐镜做倒插门女婿,这方唐镜突然发了起来,便也不足为奇了,毕竟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生,物有所值……嘿嘿。”
说话的人语气有些不屑,正是一直候在这里的刘书办。
他既然要算计方唐镜,自然早就摸清方唐镜的底细。
一查之下才发现方唐镜竟然平白成了张大善人的上门女婿,羡慕妒忌之后不免心里感慨,这等人财兼收的美事,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便轮不到?
周县尊对刘书办轻佻的语气很是不喜,他乃进士出身,对于胥吏这类人一律视为小人。此类小人先贤早有定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然而方唐镜竟然做了上门女婿,周知县震惊之余,早将其余忘掉,斥道:“竟然卖身做了上门女婿?休要胡言乱语!他可是本县曾名列前茅的廪膳生员!”
廪膳生员乃是全县最优秀的前二十名秀才,每月皆有国家补贴的,前途无量,可以说是半只脚踏入官场的预备官员。
相反,在传统的观念里,给人做了上门女婿,便跟卖身无异,形同贱籍!
如此巨大的反差,难怪周县尊诧异之下脱口而出。
在他的印象是,越是优秀的读书人就越是应该是傲骨铮铮,怎么可能做这等有辱门楣,有辱整个读书人群体的事情?
若是事情传出去,对于他这个教化一方的父母官也是有损清名的事情!
要知道,从先秦时开始,赘婿就不入士农工商之列,位在贱籍,直到宋末才渐渐废除。
到了大明朝,赘婿的权利有了很大的提高,更是有专门的法律条文保障赘婿的权利,比如妻家的财产继承权也能分到一些,最重要的还有科举考试的权利和做官的权利,跟平常人家的权利已经很接近了。
可在人们固有观念的延续之下,赘婿仍是社会地位低下的象征,比之贱户也相差仿佛。
想想看,连自己的姓都要改了,生的子女也属于女方家,随女方的姓,家里的财产权也不关自己的事,过节烧香供的是别人的祖宗,这可不就是数典忘祖,跟种猪也差不了多少吧?跟卖身为奴有多大区别?
“大老爷明鉴,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议论,说得多难听的都有,小人岂敢说谎。”刘书办恭谨回答,表面功夫做得非常到位。
刘书办早已摸透周县尊秉性,轻易就成功种下了一根刺,让县尊十分不喜这方唐镜,若之后出现什么纠纷,县尊老爷心里偏向谁自然不言而喻。
“礼崩乐坏,不堪为人,真真不堪为人,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周县尊一时恼得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已经是能想得出的最难听的话了。
若真如此,这方唐镜便真真是斯文败类,名教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