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玫瑰就是玫瑰,小说就是小说 —— 《玫瑰的名字》的真理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

我的英文并不好,看不懂这句话。不过,英文好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上述文字并非英文,而是拉丁文,意思是——“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这句话来自意大利作家、历史学家、国际符号学权威翁贝托·埃柯的不朽之作《玫瑰的名字》,是全书终结之语。

中国读者都很熟悉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却很少有人知道翁贝托·埃柯的《玫瑰的名字》。其实,早在《达·芬奇密码》问世之前二十多年,《玫瑰的名字》就已经名声大噪,影响了千千万万西方读者,其中也包括尚未踏上写作之路的丹·布朗。

1980年,埃柯的第一部小说《玫瑰的名字》(又译《玫瑰之名》,意大利文 Il nome della rosa)在意大利出版,作者虚构了一篇中世纪的手稿,来自第一人称的德国修士阿德索的回忆——阿德索年轻的时候,曾经跟随师父威廉,来到意大利一座山间修道院,发现了一连串的重大凶案。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七天中,在封闭的修道院空间内,结果却引出修道院内部一个惊人的秘密。

虽然,这是个推理小说式的故事,但书中承载的内涵已远远超出小说本身——丰富的符号学知识,作者对于历史与宗教的思考,甚至杜撰了不少看似真实的历史文献,简直是一部中世纪的大百科全书。这部作品虽然很少有人能够完全读懂,但依旧成为超级畅销书,至今已被翻译为多国文字,总销量超过了1600万册。

三年前,我曾读过《玫瑰的名字》诸多中译本中的一个,可惜本书实在深奥异常,使我匆匆读了数页便被迫放下。好在世界上还有淘宝这样的存在,我得以网购了一张《玫瑰的名字》DVD——1986年根据埃柯的小说原著改编的同名电影,由大明星肖恩·康纳利出演威廉修士(小说中的威廉同样来自英伦三岛,他的家乡巴斯克维尔自然让人想起阿·柯南·道尔笔下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虽然,这部电影的评价低劣,但至少让我看懂了小说主要线索——最终关键词居然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作者虚构了并不存在的《诗学》下卷,与真实存在的上卷“谈悲剧”所对应,下卷谈论的是喜剧,成为了只能深藏于图书馆,为极少数人秘密阅读不可外传的异端邪说。

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一个新的译本,并请我参加发布会。我不敢在与会的江晓原、孙甘露、沈宏非、小宝、马凌诸位老师面前班门弄斧,只能悄悄重新阅读了部分章节,却感到这本《玫瑰的名字》,犹如博尔赫斯(小说中也有这么一个名字的人物)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包罗万象、处处天机,也难以判断哪些是作者虚构哪些是真实历史,只感觉似乎真的在读一本中世纪的手记,近得可以触摸到修道院中的烛火。

玫瑰的名字——玫瑰究竟叫什么名字?

玫瑰的名字,叫玫瑰。

正如作者最后所言:“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历史上留下的那些知识、哲学、包括真实的历史,早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各种灾难的经历、随着记录者的人为因素……最终失去了原来的本相,而成为了记录者的历史,而不是被记录者的历史,诚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玫瑰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部虚构出来的中世纪笔记,既然作者可以如此以假乱真地虚构,那么以往我们所读那些古代著作难道不会经过如斯虚构吗?难道《论语》写的真是《论语》,《庄子》写的真是《庄子》吗?这些遥远往日的智慧,或许早已不是原来的真面目,今日我们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这些智慧的名字——至于智慧的内容,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玫瑰的名字》中的威廉修士如是说:“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因为真理难以在纸面上完整地保存,因为我们自以为的真理往往是谬论,所以人类在基督诞生前夕就诞生了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也是我近年来深感兴趣的古老精神。诺斯替主义以神秘主义为核心,强调“诺斯”是拯救的关键,真理不可以通过文字传递,而只能通过内心的隐修来获得,故而又被称为“灵知派”。诺斯替主义一度深刻影响了早期基督教,后来又派生出摩尼教等诸多分支。至今,虽然作为一种宗教体系已销声匿迹,但其精神依然存在于许多大师心中,甚至在许多社会运动中也能见到诺斯替的影子。

玫瑰的名字,历经岁月的洗礼,如今仅仅剩下一个符号。

也许,绝大多数人心中的上帝也仅剩下一个符号。

然而,我想真正的信仰,绝非仅仅崇拜这个名字,而是崇拜这个宇宙之所以存在的真理。

但是,更可悲的是所谓“真理”,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被许多自以为掌握真理的人们,以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理解方式,抑或每个人所处的不同位置,不断进行修订甚至篡改,使得今天的我们再也难以一窥真理的本来面目,剩下的只是一件华丽的袍子。当我们用崇拜的目光、赞叹的语气、信仰的精神,无比敬畏地揭开这件袍子的时候,却发现袍子底下别无一物,就像慧能大师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所说的这件袍子,大概就是埃柯心中的那朵玫瑰吧。

也许,每个作家都不怕被人过度诠释(大概还会沾沾自喜吧),却最害怕被人误读——完全被漏过了自己深以为然的精华;巧妙设下的伏笔与象征的陷阱,把所有人都陷了进去;无一人可以看清楚,却还以为大家都走在平地……

我也常在小说出版后有这样的感慨,以至于我只能在作品出版之后,又再要写一篇小文章,或者摘出作品中非常重要却又极容易被忽略的一段话,来提醒读者们注意其中之深意——有时,只能在作品中直截了当地说出,从而犯了海明威冰山理论之大忌。

不过,看完《玫瑰的名字》我只能对自己释然,因为只有一部真正优秀的堪称伟大的作品,才配得上无数后来人对其进行诠释与过度诠释。

或许,我的下一本书就将是对翁贝托·埃柯的致敬。

江晓原说我们应该宽容致敬,因为无数优秀的作品都是对前人的致敬。

只有一样,我们不能致敬,那就是真理。

因为,真理并不来自于书本,而来自于我们内心的体验。

最后,请允许我以埃柯的方式绕一下——

虽然,“真理”不是“真理”。

虽然,“历史”不是“历史”。

虽然,“真相”的“真相”就是一个个不断编织的谎言。

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袍子就是袍子就是袍子,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小说就是小说就是小说。